顺治二年的深秋,寒意比往年更早地侵袭了辽东半岛。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海面,冰冷的海风卷着咸腥,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的皮肤上。几艘悬挂着大清龙旗的艨艟战舰,劈开浑浊的海浪,缓缓驶近一片荒芜的海域。船头甲板上,靖南王耿仲明身披玄色貂裘大氅,内衬精铁锁子甲,手扶佩刀“断浪”的鲨鱼皮鞘,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凝望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海岸线。
那里,是皮岛。
不,更准确地说,是皮岛的废墟。
曾经扼守辽东、牵制后金(清)侧翼的海上堡垒,东江镇的心脏,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被海风海浪反复啃噬的残骸。断壁残垣在枯黄的蒿草和稀疏的杂树间若隐若现,像大地的嶙峋白骨。几只灰黑色的海鸟在低空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更添萧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海腥、焦土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耿仲明身后半步,站着他的亲兵队长韩铁手。这个沉默寡言的辽东汉子,右手缺了三根手指,那是早年跟随毛帅(毛文龙)血战铁山时留下的印记。他同样一身戎装,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的海面和逐渐靠近的荒岛,左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柄狼牙棒上。再后面,是十余名精悍的亲兵,个个神情肃穆,紧握兵器。
“王爷,前面水浅礁多,大船靠不了岸,得换小艇了。”一名水师把总上前躬身禀报,声音在海风里显得有些飘忽。
耿仲明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从喉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应:“嗯。”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岛屿西侧一处地势略高的坡地上。那里,曾矗立着一座不算宏伟,但在所有东江将士心中重逾千钧的建筑——毛大帅的忠烈祠。是他耿仲明亲手参与督造,一砖一瓦,都浸染着弟兄们的血汗与崇敬。每年春秋二祭,香火鼎盛,人声鼎沸。祭奠的不只是毛帅,更是无数埋骨他乡、血染碧涛的东江英魂。
如今,那里只剩下一片与周围焦土无异的、长满荒草的平地。
小艇放下,耿仲明拒绝了亲兵的搀扶,动作略显僵硬却异常沉稳地踏上船板,韩铁手紧随其后。海浪拍打着船舷,冰冷的海水溅湿了耿仲明的靴面和袍角,他却浑然不觉。小艇在沉默中划向那片承载了他太多血泪与梦想,最终又将他推向另一条不归路的故土。
荒墟觅旧痕
踏上久违的土地,脚下不再是记忆中夯实的营道,而是松软的、混杂着瓦砾和灰烬的泥土。每一步都深陷下去,发出令人心头发闷的“噗噗”声。海风呜咽着穿过残破的墙洞,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耿仲明没有带太多人,只让韩铁手和两名最心腹的亲兵跟着,其余人留在岸边警戒。他循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忠烈祠的旧址。
沿途的景象触目惊心。曾经鳞次栉比的营房、仓库、校场,如今只剩下坍塌的土墙基和烧得焦黑的梁柱残骸。几根粗大的、尚未完全腐朽的船桅木斜插在土里,像是巨大的墓碑。野草从破碎的砖缝、倒塌的灶台里顽强地钻出,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一只灰褐色的猫头鹰(寒鸮)被惊动,从一堵半塌的矮墙后扑棱棱飞起,发出“咕——咕咕——”的瘆人啼鸣,盘旋两圈后,落在更远处一根孤零零的、焦黑的旗杆顶端,用那双在昏暗中闪着幽光的圆眼,冷冷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韩铁手的手按得更紧了,低声提醒:“王爷,小心。”
耿仲明置若罔闻。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处废墟,记忆如同被狂风掀开的画卷,汹涌而至:
那片空地:那是点将台!毛帅曾站在上面,挥舞着那把镶嵌宝石的弯刀,声音洪亮如雷,激励着台下黑压压一片、衣衫褴褛却眼神炽热的东江健儿。他耿仲明就站在前排,胸膛挺得笔首,热血沸腾。
那堆乱石:下面曾是伙房。隆冬腊月,他和孔有德、尚可喜几个兄弟,围着一口大铁锅,锅里翻滚着稀薄的、掺杂着野菜和鱼骨头的糊糊。大家冻得瑟瑟发抖,却因毛帅设法搞来的一点劣酒而欢呼雀跃,互相打趣取暖。孔有德那破锣嗓子唱的辽东小调,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那道断墙:后面是军械库。他曾在这里,跟着孙元化巡抚派来的葡萄牙教官弗朗西斯科,如饥似渴地学习装填、瞄准、发射红夷大炮。硝烟弥漫,炮声震耳欲聋,他和孔有德兴奋地拍着对方的肩膀,仿佛掌握了扭转乾坤的力量。
那片洼地:曾是伤病营。多少次,他拖着疲惫或带伤的身躯从这里走过,听着里面压抑的呻吟和绝望的哭泣。军医林慕雪,那个清秀又倔强的登州姑娘,总是忙得脚不沾地,用她那双巧手和有限的药材,尽力挽救着每一条生命。她的眼神,永远带着悲悯和坚韧。
记忆的碎片如同冰冷的刀片,切割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内心。那些鲜活的面孔,那些激昂的呐喊,那些同生共死的誓言……如今,都化作了脚下这冰冷的灰烬和呜咽的风声。他背叛了他们吗?不!是朝廷先负了毛帅!是袁崇焕那奸贼!是那些只会空谈、克扣粮饷的衮衮诸公!是他们逼得东江无路可走!是他耿仲明和孔有德,带着剩下的兄弟,在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降清?那是权宜之计!是借虏平寇!是为了保存实力,为了……有朝一日……
这个在心中反复咀嚼了无数遍的理由,此刻站在这片废墟之上,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脚下的灰烬,仿佛就是东江镇和他自己过往信念的残骸。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窒息感,攫住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