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仲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座令人窒息的大帐的。夜风扑面,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河水特有的土腥,他却觉得无比窒息。身后大帐里爆发出更响亮的喧嚣与狂笑,像一群厉鬼在提前庆祝盛宴。韩铁手牵着他的马,在帐外等候,看到耿仲明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模样,心中己猜到了结果,默默递上缰绳。
“王爷……”韩铁手的声音带着担忧。
耿仲明摆摆手,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翻身上马,没有回自己的营盘,而是漫无目的地策马走向黄河岸边。韩铁手带着几名亲兵,无声地跟在后面。
月光惨淡,被浓厚的云层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浑浊奔涌的河面。河水呜咽着,翻滚着,卷起无数白沫。突然,一阵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乘着风,劈头盖脸地袭来!比他在高坡上嗅到的浓烈十倍、百倍!
“那是什么?”一个年轻亲兵惊骇地指着下游河面。
耿仲明勒马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月光下,浑浊的黄河水面上,赫然漂浮着难以计数的尸体!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被河水煮沸后翻腾的、巨大而可怖的饺子!有穿着破烂号衣的明军士兵,更多的是布衣褴褛的平民!男人、女人、老人……甚至襁褓中的婴儿!尸体被河水浸泡得发白,面目模糊,随着水流沉沉浮浮,相互碰撞。一些尸体被河中的杂物挂住,堆积在河湾浅滩处,形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尸洲”。无数水鸟被这“盛宴”吸引,聒噪着盘旋俯冲,啄食着腐肉。
这便是白日里济哈朗部前锋“清扫”上游城镇的“成果”!这便是“十日不封刀”的序幕!
“呕……”一个亲兵再也忍不住,翻身下马,跪在河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耿仲明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与记忆中皮岛海战后渤海上漂浮的东江同袍尸骸,瞬间重叠!同样的,同样的惨白,同样的被鱼鸟啄食!只是那时,他是幸存者,是哀悼者;而此刻,他成了旁观者,甚至……是这惨剧的帮凶之一?
“王爷!小心!”韩铁手突然低喝,策马挡在耿仲明侧前方。
只见河滩靠近水流的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窜出!竟是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污泥的半大少年!他穿着破烂的明军号衣,显然是从上游屠城中侥幸逃脱的幸存者。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把断了一半的锈蚀柴刀,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与疯狂,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不顾一切地扑向耿仲明!目标正是他胯下战马的马腹!
“狗鞑子!还我爹娘命来!”少年嘶哑的哭喊声撕裂了夜的死寂,充满了无尽的悲怆。
“找死!”韩铁手反应极快,铁铸的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少年持刀的手腕!稍一发力,“咔嚓”一声脆响,少年的腕骨己被捏碎!断刀“当啷”落地。
少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但仇恨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耿仲明身上,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他认得耿仲明身上的满清王爵袍服!
“汉奸!走狗!你不得好死!”少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耿仲明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唾沫星子溅在耿仲明的战靴和袍角上。
亲兵们大怒,纷纷拔刀。
“慢着!”耿仲明沙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抬手制止了亲兵的动作。他看着地上因剧痛和仇恨而蜷缩抽搐的少年,那张稚嫩却扭曲的脸,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这少年,多像当年辽东雪原上,那个眼睁睁看着建州骑兵屠灭自己村庄的自己!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浊浪滔天、浮尸如林的河面,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狱传来:“你……看那河里……”
少年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到那无边无际、载沉载浮的同胞尸骸,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疯狂的血色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吞噬,剩下的只有一片死灰般的空洞。他停止了挣扎和咒骂,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在冰冷的泥水里,失神的双眼呆呆地望着那片死亡之河,大颗大颗的泪珠混着泥污滚落。
耿仲明的心,被这无声的绝望彻底洞穿。他闭上眼,挥了挥手。
韩铁手会意,松开了手,示意亲兵将少年拖到一边。少年毫无反应,如同行尸走肉。
耿仲明调转马头,不再看那少年,也不再看那漂满尸骸的黄河。他望向南岸扬州城的方向。城头那几点微弱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与死亡的压迫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固执地亮着。
他知道,当明天的太阳升起,那点点灯火,连同这城中的百万生灵,都将被更浓重、更刺目的血色彻底吞没。而他,靖南王耿仲明,一个背叛了故国,又无力阻止新主暴行的“贰臣”,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在惨淡的月光下流转。这把剑,是当年在皮岛,毛文龙亲手所赐,剑锷上刻着两个小字——“灭虏”!多么讽刺!如今这柄“灭虏”之剑,却握在为满洲人攻城略地的叛将手中!
耿仲明凝视着剑身上映出的自己模糊而扭曲的脸,那脸上写满了疲惫、挣扎与深不见底的耻辱。他举起剑,用冰冷的剑锋,狠狠刮擦着自己战靴和袍角上那几点少年啐来的血唾沫!动作粗暴,仿佛要刮掉一层皮肉!
一下,又一下。
金属刮擦皮革和锦缎的声音,在死寂的河岸边显得格外刺耳、惊心。韩铁手和亲兵们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觉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耿仲明身上弥漫开来,比这西月的黄河夜风更冷百倍。
剑锋刮过,留下几道丑陋的划痕。污迹似乎淡了些,却又似乎更深地浸染了进去,与那“灭虏”二字,一同烙印在灵魂深处,再也无法洗刷。
耿仲明还剑入鞘,动作僵硬。他最后望了一眼浊浪翻滚、浮尸沉浮的黄河,望了一眼灯火将熄的扬州城。然后,猛地一抖缰绳,战马长嘶一声,载着他沉默而沉重的身影,头也不回地扎入身后那片象征着满洲征服力量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军营之中。
只有那浑浊的黄河水,依旧裹挟着无数的尸骸,呜咽着,翻滚着,向着下游,向着即将迎来血海地狱的扬州,奔流而去。水声呜咽,如同无数冤魂的恸哭,在这血色将临的春夜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