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正月,莱州城外五十里。
冻土被数十万军靴踏成黑泥,又在朔风中凝成铁板。雪沫子卷着纸钱般的碎草,扑打着连绵起伏的坟包——那并非坟冢,而是冻毙的明军士卒被雪掩埋的轮廓。几只秃鹫立在“坟头”,慢条斯理地啄食着从雪下戳出的青紫色脚趾。
耿仲明勒马高岗,铁甲外裹着抢来的狐裘。身后是收拢的叛军残部,约两万人马,却稀稀拉拉拖出十里长队。马匹瘦得肋骨如搓衣板,士卒拄着长矛当拐杖,每一步都踩碎冰壳下的白骨。
“报——!”斥候滚下马背,眉毛结满冰霜,“吴襄残部退守莱州城!登莱巡抚朱万年调集民夫,把护城河拓宽了三丈!”
孔有德独眼喷火:“三丈?老子用尸首也能填平它!”
耿仲明望向西南。地平线上,莱州城堞如巨兽脊骨隆起,城楼飘着刺眼的“朱”字大旗。他忽然想起七年前,自己奉毛文龙之命押送军粮至此,朱万年还是莱州知府,曾在城门口亲手给他斟过一碗热姜汤。
“二哥?”孔有德焦躁地磨着斧刃。
耿仲明喉结滚动,声音冻得发脆:“扎营。砍树造梯。”
营地扎在废弃的赵家庄。断壁残垣间,叛军劈碎门板当柴烧。火头军抬出最后半袋麸皮,混着雪水熬成稀汤。分食的陶碗沿队列传递,每人只准舀一勺。
“凭啥他们吃干的?”新附的流民指着火堆旁。那里十几个东江老兵正嚼着黑乎乎的肉块,油脂顺嘴角滴进火堆,嗤嗤作响。
韩铁手独臂按刀走来,断腕处的绷带渗着脓血:“那是人肉。”流民们瞬间死寂。老兵们却哄笑起来,有人故意举起半截孩童的胳膊:“小崽子嫩!比马肉香!”
耿仲明的大帐设在赵家祠堂。他盯着供桌上“赵氏列祖”的牌位,背后传来孔有德的嘟囔:“…韩铁手那队今天刨出七具冻尸,够吃两天…”
“老西。”耿仲明突然开口,“还记得天启七年,咱们在铁山断粮,毛帅杀了他那匹黄骠马?”
孔有德啃骨头的动作僵住:“记得。毛帅说,马肉吃完了还有树皮,树皮啃光了就杀建奴吃肉,当兵的饿死不如战死…”
话未说完,帐外突然爆出惨叫!两人冲出去,只见一个流民捂着喉咙倒地,血从指缝喷涌。旁边老兵舔着刀上的血:“这杂种想偷老子的肉!”
耿仲明一脚踹翻老兵,踩住他握刀的手腕:“谁准你杀活人?”
“大帅!”老兵梗着脖子,“冻尸吃光了!饿急眼了兔子还咬人呢!”
寒风中飘来压抑的呜咽。耿仲明抬眼望去,庄外新坟的冻土被扒开,几具半腐的尸首被拖出,乌鸦惊飞满天。
七日后,瘟疫随乌鸦降临。
起初是运尸队的民夫发热,接着整营整营的人打摆子。患者皮肤现出黑斑,喉头肿得咽不下麸皮汤,最后在剧咳中喷出内脏碎块。尸体堆积处,绿头苍蝇竟在寒冬里嗡嗡成云。
“是黑死病。”林慕雪用麻布蒙住口鼻,将药渣撒进火堆。这登州医女随军数月,粗布裙己看不出本色。她掀开帐帘一角,寒风卷着雪片扑向草铺上抽搐的伤员。
耿仲明站在帐外阴影里:“有几成把握?”
“三成。”林慕雪眼底布满血丝,“缺金银花、缺黄连、最缺干净布!”
当夜,孔有德率千人突袭三十里外的周家集。天明时带回五十车药材,还有三百个捆成粽子的乡民。“郎中不够就用活人试药!”孔有德将瑟瑟发抖的老塾师踹进病帐,“治不好瘟疫,全庄子陪葬!”
三日后,周家集方向腾起黑烟。韩铁手快马回报:“庄子…空了。老西把试药死的、没病的…全烧了。”
耿仲明正在磨剑,闻言剑锋割破掌心。血滴在雪地上,像一串红珊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