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了。”
邮件客户端冰冷的通知弹出在屏幕右下角,来自凌正业秘书的邮箱地址。
附件是她那份修改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项目建议书。正文:
「凌董己阅。无修改意见,按此执行。 」
凌姗盯着那行字,足足看了十秒钟。
紧绷到近乎断裂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不是喜悦,而是茫然。
通过了?
竟然……通过了?
她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水杯,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胸腔里那颗沉甸甸的心脏,似乎也随着这口冷水,暂时沉回了它该在的位置。
她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试图驱散连日熬夜带来的眩晕感。
也许……也许她并没有那么差?
也许只是之前太紧张,太想证明自己,反而失了水准?
这一次,是她自己咬牙坚持,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执行阶段更关键,不能松懈。她站起身,想去茶水间冲杯特浓咖啡,给自己打打气。
走廊里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凌姗踩着高跟鞋,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不那么沉重。就在她即将走到茶水间门口时,旁边安全通道半掩的门后,传来了刻意压低、却无比熟悉的声音——是母亲。
“……是,王秘书,这次真是麻烦您了……姗姗这孩子最近压力太大,状态不好……对,您转交的那份最终稿……都是些小细节,不费事……主要是希望她能顺利通过,重拾点信心……您也知道,老爷要求严,又在气头上……”
后面的话,凌姗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润色了一下框架”……
“补充了几个关键数据点”……
“小细节”……
“希望她能顺利通过”……
原来如此。
全是母亲在背后悄悄地缝缝补补,替她这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在父亲冰冷的目光前,勉强糊上了一层看得过去的遮羞布。
她能想象出那个画面:王秘书拿着那份被母亲“润色”过的文件,毕恭毕敬地放在父亲桌上。
父亲可能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觉得总算像个样子了,才吝啬地给了个“通过”的指令。
走廊明亮的灯光变得刺眼而扭曲,脚下昂贵的地毯仿佛变成了流沙,要将她吞噬。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些被她试图忽略的流言蜚语,此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脑海里疯狂叫嚣:
“凌姗就是个草包。”
“没有她妈,她能在凌氏站稳脚跟?”
“凌妤一回来,她算个什么东西?”
“废物……”
废物。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无法辩驳的结论——她就是废物。
她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昂贵的套装裙摆堆叠在冰冷的地板上,狼狈不堪。
前几天被心理医生诊断书上的字眼,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焦虑障碍伴随轻度抑郁状态……建议药物干预及心理咨询……”
她当时拿到报告,只觉得是医生小题大做,他们根本无法理解她的压力和处境。
她需要的是成功,是父亲的认可,而不是什么“心理问题”的标签。
可现在,这份诊断书化身成最精准的预言。
她抖着手,几乎是本能地,从手袋深处摸出手机。
屏幕解锁,邮箱APP被迅速点开。
只要按下那个“发送”键……
手指悬停在冰冷的屏幕上方颤抖着。
发出去。发出去就解脱了。
凌妤会怎么做?利用这些彻底摧毁母亲?
还是……
看在她“坦白”的份上,放她一马?至少,她不用再活在母亲编织的保护网里自欺欺人,不用再承受父亲一次比一次更冰冷的失望,不用再面对凌妤那种看似平静却让她无地自容的目光。
她可以把这压垮她的秘密交出去,让别人去承担后果,或许,她就能喘口气了?
按下发送键,仿佛就能斩断所有痛苦的根源。
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虚拟的按键。
手机脱力地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不能……
她不能……
喉间发出一声痛苦而又隐忍的呜咽,她依旧是那个,连玉石俱焚的勇气都缺乏的废物。
————
凌妤放下钢笔,指尖在最后一份签好字的文件上轻轻一叩。宽大整洁的红木办公桌恢复了应有的秩序感,只剩下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和窗外渐沉的暮色。
她端起手边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斜对面那间办公室。
磨砂玻璃墙后,属于凌姗的位置依旧亮着灯。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伏在桌案前,被堆积的文件衬得格外孤独。
凌妤微微蹙眉。
这景象,己经持续好些天了。
凌姗一反常态地早到晚退,那个曾经热衷于社交、购物和在她面前炫耀优越感的凌姗,脱胎换骨。
有点可笑的危机感漫上心头。
父亲凌正业交给凌姗的那个项目,她私下评估过,体量不大,风险可控,更像是对凌姗能力的一次温和试探,或者安抚,绝非凌氏当前的重心。
按理说,凌姗不该为了这样一个项目把自己熬成这样。
难道真转了性?在憋什么大招?
她还没真正出手呢。
凌姗这副痛改前非的姿态,确实让她感到一丝异样。不是惧怕,而是一种不协调感。就像一场编排妥当的戏剧里,突然有个配角不按剧本走了。
“笃笃笃。”内线电话的指示灯亮起,是小夏提醒她下班时间到了。
凌妤收回目光,将杯中最后一点苦涩的液体饮尽。
她拿起桌上的座机话筒,拨通了董事长办公室的短号。
“董事长办公室,您好。”王秘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干练。
“王秘书,是我,凌妤。父亲还在办公室吗?”
“凌总监您好!凌董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现在正好有空,我马上为您转接。”王秘书的语气立刻带上了几分恭敬的熟稔。
短暂的等待音后,话筒里传来凌正业略显疲惫却依旧温和的声音:“妤妤?这么晚还在公司?有什么事?”
听到父亲那声亲昵的“妤妤”,凌妤即使知道对方看不见,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爸爸。刚处理完手头的事,准备走了。”她的声音放柔和,“打电话是想问您,这周末……您忙吗?”
“周末?”凌正业的声音透出几分轻松,“没什么特别的安排。怎么,妤妤有安排?”
凌妤握着话筒的手指紧了紧,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了一拍:“嗯……我想带…景遥,回家吃顿晚饭。”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正式的,见见您。”
电话那头有几秒钟的沉默。
凌正业虽然不常在集团坐班,但凌妤和景遥之间的风言风语,早己通过各种渠道吹进了他的耳朵。
他自然知道景遥,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能力和魄力,也隐隐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
如今听到女儿亲口说出来,语气里带着罕见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一股由衷的喜悦瞬间冲散了之前的疲惫。
“好!好啊!”凌正业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欢喜,“早就该带回来让爸爸看看了!景遥那孩子,不错,很不错!周末是吧?好好好!我让厨房好好准备,就按你喜欢的口味来!想吃什么尽管说!”
听着父亲一连串的“好”字,凌妤心里最后一点忐忑也烟消云散,暖意融融。
“爸,不用太麻烦,家常便饭就好。”她轻声说,自己都没注意到,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那怎么行!这可是大事!”凌正业的声音斩钉截铁,“放心,交给爸爸安排。你只管把人带来就行。周末见,妤妤。”
“嗯,周末见,爸爸。”
带景遥回家。
这个念头一旦付诸实践,竟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她抬眼,再次望向对面那间依旧亮着灯的办公室。凌姗还在那里,挣扎在她那个项目里。
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怜悯,在凌妤心头漾开一圈微澜,旋即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