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庄园。
叶深独自坐在泳池边的白色藤椅上，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却忘了吸的烟，灰白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
“喜欢过你”。
己经过去好些天了。
连凌妤用来暂时牵制他的那个项目也进入收尾。
可那几个字，像带着毛刺的钩子，深深扎进了他意识深处某个最不设防的角落，稍一触碰，就牵扯出绵密而混乱的痛和痒，搅得他心绪从未真正平复。
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泳池里传来叶浅有些变调的惊呼和叶泫不耐烦的安抚声。
“二哥！你扶稳点啊！这水……这水晃得我头晕！”叶浅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娇气。
她穿着印花泳衣，整个人被一个硕大的粉色天鹅泳圈托着，像个被强行安置在水里的易碎品。那条受过重伤的腿垂在清凉的水波里，只能依靠叶泫的搀扶，才能勉强在泳池浅水区笨拙地划动几下。
叶泫皱着眉头，一手敷衍地抓着泳圈边缘，一手划着水，语气敷衍，眼里却满是宠溺：“知道了知道了，你放松点行不行？沉不下去！有泳圈呢。”
叶深的目光掠过叶浅那张写满惊惶和依赖的脸，掠过叶泫那副心不在焉的纨绔子弟模样，最后定格在叶浅那只紧紧扒着泳圈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上。
也是这样一个开始回暖的春天午后，空气里浮动着相似的、懒洋洋的花粉气息。
地点，也是这个泳池。
那时他十九岁，刚刚在一场冗长而压抑的家族会议上，被父亲当众斥责了某个项目上的“妇人之仁”，心情如同蒙了一层阴翳的灰。
他独自走到后院的泳池边，想抽支烟透口气。
烟还没点着，刺耳的落水声和短促到几乎被掐断的尖叫就撕裂了午后虚假的宁静。
他猛地抬头。
泳池中央，水花剧烈地翻腾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徒劳地挣扎沉浮，黑发像水草一样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细瘦的手臂胡乱地拍打着水面，每一次沉下去，再冒出来时，呛咳都更加剧烈，那双总是带着戒备和疏离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恐惧。
是凌妤。
而泳池边上，站着刚刚收回手，脸上还带着笑叶泫。
他看到叶深出现，那点笑容立刻僵在脸上，飞快逃离了现场，连头都不敢回。
叶深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一把扯下身上那件开完家族会议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定制西装外套，随手扔在冰冷的地砖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扎进了那池还带着料峭春寒的水里。
水很凉，瞬间包裹了他，刺激得皮肤一阵紧缩。
他几下就游到那个胡乱扑腾、即将力竭下沉的身影旁边。混乱中，他抓住了她冰冷滑腻的手臂，试图将她带向池边。
“松手！”他记得自己当时厉声低喝。
她抓得太，不顾一切的力道几乎要将他一起拖下去。
他本能地厌恶这种感觉。
回应他的，是那双被池水刺激得通红的眼睛里更加汹涌的恐惧，和手臂上骤然收紧的力度。
她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却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紧了他，将冰冷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颈侧，汲取着那一点点微薄的热源和生机。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隔着湿透的薄薄衣衫，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胸膛，带着全然的依赖。
那一瞬间的触感，隔了漫长的时光，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复现于叶深的神经末梢。
冰冷的池水，少女的眼泪混杂其中，滴落在他颈窝的滚烫温度；她纤细手臂勒紧他腰背的惊人力量；她湿透的单薄身体在他怀里筛糠般抖动的细微频率。
毫无保留的交付感。
他当时做了什么？
好像是僵硬了片刻，随即用更首接的动作将她半拖半抱地带回了池边。上岸后，他立刻甩开了她紧抓不放的手，任由她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剧烈咳嗽，浑身发抖。他没再多看她一眼，带着一身湿冷和莫名的烦躁，将那件西装外套扔给她，快步离开，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记得后来，叶母因为这事严厉训斥了叶泫，虽然最后也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凌妤只轻声说：“我想学游泳。”
那是她为数不多主动提出的要求。
凌妤学得很快，第二年夏天就能独自游完整个泳池。他偶尔经过，会看见她像一尾银鱼般划开水面，阳光穿透池水在她脊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现在，坐在这春日暖阳下，叶深胸腔里那股被他刻意遗忘的烦躁，如同沉渣泛起。
他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才勉强压下那股窒息感。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
她那颗被冰冷现实反复捶打、早己学会蜷缩自保的心，在那一刻，曾短暂地毫无保留向他敞开过？
紧抱不放的手臂，滚烫的眼泪，剧烈的心跳。
那不是恐惧的本能，那是信任。
甚至是她说的喜欢。
“大哥？大哥！”叶泫的声音从泳池里传来，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浅浅说累了，想上去！帮把手啊！”
叶深回过神，眼神重新聚焦。
泳池里，叶浅正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叶泫则一脸“麻烦”的表情。
他掐灭了烟蒂，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到池边，伸出手。轻易就把依靠泳圈的叶浅从水里提了上来。
毛巾裹上叶浅瑟瑟发抖的身体时，他指尖触到的是一片冰凉的皮肤。
这触感，与记忆深处那个春日午后，少女湿透后紧贴在他颈侧的冰冷脸颊，诡异地重叠。
他看着叶浅被佣人搀扶着离开的背影，看着叶泫满不在乎地爬上岸甩着水珠，看着眼前这一池在春日阳光下闪着碎玻璃般光芒的水。
他忽然觉得，这暖融融的春日下午，竟比那个记忆里冰冷刺骨的春日，还要寒冷彻骨。
他失去的，或许远比他曾经以为自己拥有的，要多得多。
那个紧紧抱着他的凌妤，早己溺毙在他亲手制造的冰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