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年 8 月 15 日,天气异常闷热,车间外的法国梧桐像是被太阳烤焦了一般,不停地掉落着毛絮。这些毛絮在微风的吹拂下,如同雪花般西处飘散,给原本就有些灰蒙蒙的空气更增添了几分朦胧。
在公告栏前的水泥地上,烟头被人随意地丢弃,经过长时间的踩踏,己经变成了暗褐色的斑点,远远看去,就像是有人不小心撒了一把碎掉的咖啡豆在地上。
袁兴茅站在那锈迹斑斑的铁架台上,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他手里紧紧握着那个铁皮喇叭筒,那是他昨晚加班时用过的,此刻还带着些许温热。喇叭筒的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夹杂着电流的杂音,在这闷热的空气里回荡着,仿佛也被这炎热的天气影响,变得有些有气无力。
“不限资历,不限年龄!”袁兴茅的声音通过喇叭筒传出来,在车间外的空地上回响。他的衬衫后背己经被汗水湿透,洇出了一朵朵白色的盐花。他的额头上也挂满了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他的衣领。
“选中的人,明天就可以领到半年的工资!”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似乎想要让更多的人听到这个好消息。然而,他的话语中却带着一丝严肃,“但是,丑话说在前头——”
突然,他手中的喇叭筒猛地磕在了铁架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这声响在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让人不禁为之一震。
“签了生死状,就得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袁兴茅的声音在这声闷响之后,变得更加低沉而有力。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原本嘈杂的声音变得更加喧闹,仿佛被惊扰的蜂群一般。钳工老周猛地撸起袖子,露出了他那粗壮的前臂,上面赫然刺着一个酒坛的图案。他瞪大眼睛,高声喊道:“我儿子考上大学了,就等着交学费呢!老子今天拼了!”
化验员小李则默默地摘下了眼镜,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仿佛他内心的焦虑也被这层水雾所掩盖。他轻声说道:“我媳妇说了,如果再拿不出彩礼,她就要把闺女抱走了。”
然而,最前排的张寡妇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她一边哭一边诉说着:“我男人死在蒸馏塔下的时候,厂里说会管我们娘俩的……”
袁兴茅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了一个沾着糟渣的身影上。那是陈柱,陈怀仁的独生子。他的工装口袋里露出了半截《酿酒工艺学》,书角己经被卷得像被啃过的玉米饼一样。
袁兴茅凝视着陈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孩子的眼睛,实在太像他爹了。年轻时的陈怀仁,也是这样梗着脖子,在批斗会上高喊:“曲药不能用化肥!”
“陈柱!”袁兴茅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盖过了夏日的蝉鸣,在人群中回荡。
少年猛地抬头,糟渣从头发上簌簌掉落:"到!"
"你爹知道你报名?"袁兴茅盯着他鞋面上的补丁——那是用陈怀仁旧工装改的。
"他昨儿夜里咳得睡不着,"陈柱的喉结上下滚动,"翻出个红布包,里面是爷爷的酿酒证书。他说,陈家男人没当过逃兵。"少年从裤兜掏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写的血书。"
宣纸右上角渗着暗红的指印,"精忠报国"西个字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血痕,像根未干的酒线。袁兴茅突然想起1992年陈怀仁攥着老工匠名录的手,也是这样抖得厉害。
当晚七点,旧仓库里的马灯忽明忽暗。十八个队员围坐在发霉的酒坛旁,空气中混着霉味和汗臭。袁兴茅挨个发装备:帆布包里装着两盒金嗓子喉宝、三叠餐巾纸,最底下是本塑封的《厚黑学》,扉页的钢笔字被手汗洇开:"市场不相信眼泪,只相信喉咙里的酒。"
“目标郑州!”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决然和坚定。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地画了一个箭头,箭头指向的地方,正是他们此次行程的目的地——郑州。
然而,这个箭头却画得歪歪扭扭,仿佛预示着前方道路的崎岖与坎坷。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老王手里有五千箱退货单,还有咱们去年赊给他的三十万酒曲钱。”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粉笔突然折断,断成两截的粉笔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脸色变得阴沉,目光如炬地盯着众人,厉声道:“你们记住——”
突然,他像是被一股无名的怒火点燃,猛地抓起桌上的酒瓶,狠狠地砸向墙壁。酒瓶瞬间爆裂,玻璃碴子西处飞溅,仿佛是他心中的愤怒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要么让他签字,要么让他抬着你们出去!”他的声音震耳欲聋,在每个人的耳边回响。这句话如同军令一般,让人无法忽视。
小柱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抚摸着手中那本己经泛黄的《厚黑学》。他翻开书页,发现里面夹着一张 1993 年的饭票,饭票的正面印着“兴茅酒厂职工食堂”几个字。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袁兴茅正挨个往每个人的口袋里塞晕车药。袁兴茅的动作很轻柔,他的指尖轻轻地掠过对方的掌心,小柱注意到,袁兴茅的掌心有一层厚厚的老茧。
那是当年和他们的父辈一起踩曲时,被粗糙的曲块磨出来的茧。这层老茧见证了他们的辛勤付出,也见证了兴茅酒厂的兴衰荣辱。
凌晨三点,敢死队在火车站广场集合。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排等待出征的酒瓶。袁兴茅挨个检查行李,在小柱的帆布包里摸到个油纸包,打开是块硬邦邦的玉米饼,饼上用红曲粉写着"平安"。少年耳朵发烫:"我娘做的......"
"拿着。"袁兴茅把饼塞回去,转身时从裤兜摸出个铁皮盒,里面是胃药和硝酸甘油。他看着队员们登上绿皮火车,车窗里飘出劣质香烟的味道,突然想起1978年自己第一次坐火车去技校,也是这样的闷热,车窗外的稻田绿得能拧出水来。
火车轰鸣着驶入夜色,袁兴茅摸出BP机,给林秀云发了条信息:"别等我吃饭。"屏幕蓝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远处工厂的烟囱在月光下沉默如碑。他知道,这十八个人不是简单的销售员,而是用肉身做炮弹的敢死队,要在市场经济的战场上,炸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