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立夏那天,兴茅酒厂的仓库顶棚漏了道缝。正午的阳光像把生锈的刀,斜斜切进堆积如山的酒瓶间,在封泥上投下狭长的影子。袁兴茅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梯往上爬,梯级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惊飞了梁上筑巢的麻雀。他伸手摸向瓶口,指腹蹭到一层薄灰,指甲刮过封泥时,竟掉下一小块——那是去年中秋封坛的陈酿,本该在经销商的货架上泛着琥珀光,此刻却像被遗弃的孩子,在阴暗的仓库里慢慢老去。
"袁厂,又有三家经销商退单了。"销售科长李明国站在梯子下,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中山装第二颗纽扣不见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的确良衬衫,"广州的张老板说,东南亚的客户取消了订单,深圳的王总......"他突然噤声,看着袁兴茅转身时梯子剧烈晃动,几星灰尘簌簌落在对方肩头。
袁兴茅跳下梯子,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数着堆成七层的酒瓶,突然想起1988年扩建仓库时,工人们喊着号子搬砖的场景。那时他刚当上生产科长,蹲在墙根给工人们递茶水,阳光晒在新砌的红砖上,像烤得发烫的高粱饼。如今二十年过去,仓库里的酒瓶能从厂门口排到长江边,却再也换不回一张像样的订单。
"库存多少了?"他的手指敲了敲最近的酒箱,纸箱角被老鼠啃出锯齿状的缺口。
"八千七百一十二箱。"李明国翻开笔记本,纸页间夹着去年的广交会门票,"还有经销商在传真里说,现在市面上流行喝'XO',咱们的陶瓶包装......像乡镇企业的货。"
窗外突然滚过一阵闷雷。袁兴茅走到窗边,看见远处的烟囱不再冒烟,晾曲场上的竹匾积了层青苔。1992年那场关于市场化的争论仿佛还在耳边,可现在连坚持传统的陈怀仁都不再来厂里——老人去年摔断了腿,躺在医院里还念叨着"曲房该翻修了"。
深夜十点,灌装车间的白炽灯嗡嗡作响。袁兴茅独自坐在传送带旁,脚边散落着几张旧酒标,"兴茅特曲"西个字的烫金己经剥落。流水线停了整整三个月,链条上结着暗褐色的酒渍,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摸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红梅牌香烟,火星在幽暗中明明灭灭,映得他眼窝更深了。
突然,他抓起脚边的酒瓶砸向墙壁。"砰"的碎裂声中,暗红色的酒液溅在雪白的墙上,蜿蜒成一道扭曲的痕迹。玻璃碴子扎进鞋底,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是盯着墙上的酒渍——那颜色太像1975年了,十六岁的他第一次下曲房,踩碎的红糟渗进草鞋,在脚踝上烫出永远的疤。那时他咬着牙没哭,心里想的是"总有一天,我要让这酒走出山沟"。
"不能等死。"他对着空荡荡的车间说,声音撞在天花板上又弹回来。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到"营销改革方案"那页,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箭头,其中"敢死队"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他摸出钢笔,在旁边画了三个星号,笔尖把纸都戳破了——这是破釜沉舟的赌注,用最刺头的工人,给最激进的政策,把八千箱库存变成子弹,打进市场的心脏。
窗外开始下雨。袁兴茅走到车间门口,看着雨帘中的厂区。宣传栏上还贴着去年的标语:"质量是兴茅的魂"。胶水己经发黄,纸角卷起来,像老人松动的牙齿。他摸出BP机,屏幕上跳动着三条未读信息:母亲问"什么时候回家",女儿说"数学考了85分",林秀云发来"别忘了吃药"。他按下删除键,雨点打在BP机外壳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回到办公室,他摊开地图,用红笔在郑州画了个圈——那里有全国最大的糖酒批发市场,有欠着兴茅三百万元货款的经销商老王,还有东南亚金融危机下最顽固的市场壁垒。抽屉深处躺着本《市场营销学》,1993年托人从深圳带回来的,扉页上写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翻开书,夹在里面的广交会名片掉出来,上面印着"轩尼诗亚太区经理"的字样。
凌晨两点,他在计划表上签下名字,墨水在纸上洇开小团阴影。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远处传来狗吠声。袁兴茅摸出随身带着的小酒壶,那是陈怀仁退休时送的,壶身上刻着"破茧"二字。酒液滑过喉咙时,他尝到了铁锈味——是胃里的旧伤在发作。他对着窗外的雨幕举起酒壶,像在敬某个看不见的对手。
"要么活,要么死。"他轻声说,酒壶重重磕在办公桌上。窗外的闪电照亮了他的脸,皱纹里嵌着的灰尘清晰可见,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在黑暗中闪着冷光。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会给老工匠鞠躬的厂长,而是回到了十六岁的曲房,踩着发烫的红糟,准备用青春和热血,酿出属于自己的时代。
(本章扩展要点:通过仓库漏光、老鼠啃箱、旧酒标剥落等细节,构建危机西伏的物理空间;插入1988年扩建仓库、1975年曲房烫伤等回忆,形成今昔对比强化人物命运感;详细描写袁兴茅深夜砸酒瓶的行为,用酒渍的血色隐喻破局的惨烈;增加BP机信息删除、《市场营销学》书籍等道具,暗示人物内心的撕裂与决绝;结尾用"破茧"酒壶呼应陈怀仁的传承,为敢死队的"野性改革"埋下精神注脚。全文通过环境写实与心理写意的交织,将亚洲金融危机下的企业困境转化为个体的生存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