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鲁克沉重的脚步声带着未消的怒气,消失在树根甬道深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沉闷的回响和更加凝滞的死寂。树心深处,幽绿的地衣荧光在虬结的树根上无声流淌,映照着葛瑞塔佝偻如古树的背影。她依旧背对着林恩,枯槁的手指稳定地搅动着树根锅里那粘稠、冒着苦涩气泡的深绿色药液,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冲突从未发生。
林恩瘫在冰冷坚硬的树根平台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草药苦涩和泥土深处的陈腐气息。托鲁克那如同实质的敌意和轻蔑,如同冰冷的针,深深扎进他残存的自尊里。左臂包裹在厚实的树皮苔藓敷料下,沉重而麻木,残留的缚灵藤如同嵌入骨缝的冰冷铁钉,时刻提醒着他此刻的脆弱和寄人篱下的屈辱。
但目光触及散落在平台下方树根地面上的那几样“施舍物”——深褐的湿陶土、灰绿坚韧的奇异藤蔓、冰冷锋利的黑曜石燧石、琥珀色的粘稠树胶——一股混杂着屈辱和不甘的火焰,如同被强行压下的火种,在绝望的灰烬深处猛地窜起!
证明!撕裂钢铁的风!
这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他咬着牙,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支撑着身体,一点点挪到平台边缘。每一次移动,左臂的沉重麻木都带来一阵令人烦躁的牵扯感。他滑下平台,冰冷的树根地面硌着膝盖,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首先抓起了那团深褐色的湿陶土。触感冰凉粘腻,带着河床深处淤泥特有的腥气。他双手用力揉捏,感受着陶土的粘性和可塑性。太湿,太软,需要干燥定型…但这鬼地方,没有阳光,只有永恒的湿冷和幽暗的荧光。
他的目光扫过葛瑞塔身前那只有暗红余烬的小火塘。
不行。火太小,热量不够集中,而且太近…风险太大。
他放弃了立刻塑形的念头,将湿软的陶土团成一团,放在一边,用一块相对干净的阔叶盖住,试图减缓水分的流失。目光转向那几根灰绿色的奇异藤蔓。它们约莫拇指粗细,表皮异常坚韧光滑,呈现出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却有着惊人的弹性和柔韧度。林恩拿起其中一根,尝试着弯曲、拉扯,藤蔓发出细微的“嘣嘣”声,如同被拉紧的弓弦,显示出强大的抗拉强度。完美的密封材料!他脑中瞬间闪过蒸汽锅炉连接处需要的密封环构想。
接着是那几块黑曜石燧石。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闪烁着冰冷、如同玻璃破碎面般的锐利寒光。林恩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边缘,立刻感到一丝刺痛,一滴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极致的锋利!这是点燃火种的关键工具!
最后是那块琥珀色的树胶。半凝固状态,散发着浓郁的松脂清香,粘性极强。他抠下一小块,试着拉扯,能拉出长长的、韧性十足的细丝。完美的粘合剂和次级密封材料!
简陋的部件在他脑海中迅速分解、组合、重构。陶罐锅炉、藤蔓密封、燧石点火装置、树胶填充…一个原始蒸汽喷射装置的骨架,在冰冷的物理法则和绝境求生的意志驱动下,逐渐清晰。
但还缺一个!最关键的点火源!燧石需要撞击才能产生火花,但他需要一个稳定、持续、并能安全引燃燃料的火种!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葛瑞塔身前那只有暗红余烬的小火塘。微弱的红光在幽暗中是如此,又如此遥不可及。
就在这时,葛瑞塔嘶哑干涩的声音,如同幽灵般在死寂中再次响起,依旧背对着他:
“火…是森林的禁忌。”她搅动药液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它吞噬…它毁灭…它引来窥探的眼睛。”
林恩的心猛地一沉。
“但灰烬…”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同古老的歌谣,“…生于火,归于火。”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枯槁的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意地,从火塘边一个不起眼的、由某种巨大坚果壳制成的容器里,拈起了一小撮东西,轻轻弹进了只有暗红余烬的火塘。
那东西极其细微,呈现出一种干燥的、近乎腐朽的灰褐色,如同被碾碎的枯叶粉末。
嗤…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
暗红的余烬接触到那灰褐色粉末的瞬间,如同被注入了生命!一点极其明亮、如同针尖般细小的金色火星,猛地从余烬深处跳跃出来!虽然只是一闪即逝,但那一瞬间爆发出的纯粹热力,清晰地穿透了幽暗的空气,映入了林恩的眼帘!
林恩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狂跳!
那是什么?!引火物?!
【警告:侦测到高能量密度生物质瞬间燃烧反应!】
【‘文明之证’系统强制唤醒…能量层级:0.00001%…】
【信息库紧急检索…匹配…】
【关键词:‘火绒苔藓’…匹配度:89%…】
【基础档案载入:…灰烬之民秘传火种媒介…生长于古树根系阴燃灰烬层…特殊菌类共生体…富含磷化物及活性碳素…超低燃点…极高能量密度…】
冰冷的数据流带着强烈的刺痛感冲入林恩的意识!虽然短暂,却如同惊雷!火绒苔藓!超低燃点!极高能量密度!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最理想的引火物和燃料吗?!只需要一点点火星,就能瞬间引燃,并持续释放惊人的热量!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葛瑞塔!她刚才的动作,那看似随意的一弹…是提示?还是…考验?
葛瑞塔依旧背对着他,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只有那搅动药液的枯槁手指,在幽绿微光下,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林恩不再犹豫!他强忍着左臂的沉重和意识的刺痛,扑向那堆材料!右手抓起那团湿冷的陶土,不顾粘腻的触感,在冰冷的树根地面上疯狂地揉捏、摔打!他需要塑形!需要一个核心!一个能够承受高温和压力的容器!
没有工具!没有转盘!只有一双手!
他利用树根地面天然的凹陷作为模具,用黑曜石锋利的边缘当作刮刀,双手如同最原始的陶工,在湿冷的陶土上挤压、拍打、塑形!动作笨拙而狂野,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汗水混着泥土从他额头滚落,滴进陶土里。左臂的沉重麻木让他动作失衡,几次差点将未成形的陶胚压塌。
时间在无声的搏斗中流逝。幽暗的树心深处,只有陶土被拍打的“啪啪”声、林恩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水滴永恒的“滴答”声。
终于,一个极其丑陋、厚薄不均、表面布满指痕和裂纹的深褐色陶罐雏形,在他沾满泥污的双手中诞生了。罐体歪斜,口部粗糙不平,如同一个发育不良的畸形儿。
林恩毫不在意!他抓起那块琥珀色的树胶,用黑曜石锋利的边缘刮下薄薄一层,如同最吝啬的工匠,小心翼翼地将树胶涂抹在陶罐雏形表面那些最明显的缝隙和裂纹上。树胶接触湿冷的陶土,迅速凝固,形成一层薄薄的、带着松脂清香的透明保护壳。
然后,他拿起那根灰绿色、坚韧异常的藤蔓。用黑曜石锋利的尖角,极其艰难地在藤蔓坚韧的表皮上反复刮削、切割,弄下一些细长的纤维丝。这些纤维丝呈现出灰白色,异常坚韧。他将这些纤维丝揉进一小团树胶里,反复搓捻,最终得到了一小段灰白色、带着粘性、异常强韧的“绳”。
他用这自制的“绳”,蘸着更多的树胶,一圈圈、极其紧密地缠绕在陶罐口部那最粗糙、最不平整的边缘,试图进行初步的加固和密封处理。动作笨拙而缓慢,左手的不便让他效率极低,额头的汗水滴落在陶罐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就在他全神贯注,用黑曜石尖角小心地剔除口部多余树胶,试图让密封更平整时——
“哼!废物就是废物!”
一声充满恶意和嘲讽的冷哼,如同冰冷的鞭子,猛地抽打在林恩紧绷的神经上!
托鲁克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不知何时己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平台边缘的阴影里!他深棕色的眼睛里燃烧着赤裸裸的轻蔑和怒火,死死盯着林恩手中那个丑陋、布满泥污和胶痕的陶罐,如同在看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用森林的恩赐,捏出这种连地精都嫌弃的泥巴罐子?”托鲁克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毫不掩饰的侮辱,“这就是你所谓的‘风’?哈!我看你只配给森林当肥料!”他猛地向前一步,粗壮的手臂带着恶风,如同铁钳般抓向林恩手中那个尚未完全定型的陶罐雏形!“滚出去!带着你的垃圾!别用你那恶心的手,玷污祖木的心脏!”
林恩瞳孔骤缩!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和暴怒的火焰瞬间冲上头顶!他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挣扎,在对方赤裸裸的践踏下彻底爆发!他猛地将陶罐护在身后,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受伤的孤狼,死死迎上托鲁克充满压迫性的目光,喉咙里爆发出嘶哑的咆哮:
“别碰它!”
“找死!”托鲁克被彻底激怒!林恩的反抗如同火上浇油!他低吼一声,另一只如同岩石般的拳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毫不留情地砸向林恩的面门!那力量足以开碑裂石!
林恩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他只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准备承受那足以粉碎头颅的重击!
呼——!
一道佝偻的身影,如同凭空出现般,极其诡异地、无声无息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是葛瑞塔!
她枯槁的、如同鸡爪般的手,看似缓慢无力,却精准地、如同铁铸般,一把抓住了托鲁克那雷霆万钧、足以砸碎岩石的狂暴手腕!
时间仿佛凝固。
托鲁克那充满野性力量的拳头,距离林恩的面门不过寸许,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叹息之壁,被那只枯槁的手掌死死钳住,纹丝不动!托鲁克古铜色的脸上瞬间涨得通红,粗壮的胳膊上肌肉如同钢索般绷紧、颤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感觉自己足以撕裂野猪的力量,在奶奶那只枯瘦的手掌下,如同泥牛入海,被一种无法理解的、源自大地的深沉力量轻易化解!
葛瑞塔浑浊的灰蓝色眼珠,平静无波地扫过托鲁克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又缓缓转向林恩苍白却布满不屈的脸。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枯枝在寒风中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古树根系般磐石般的重量:
“森林的恩赐,不因形态而蒙尘。”
她枯槁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工具,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拂去灰尘般,轻轻一拂托鲁克被钳住的手腕。
托鲁克那足以撕裂猛兽的狂暴力量,如同被瞬间抽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一步,脸上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被无形力量碾压的茫然。
葛瑞塔不再看他们。她枯槁的手指向树洞入口的方向,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托鲁克,去灰烬坡。”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树根壁垒,落在遥远的某处,“…取火绒。”
火绒!
这两个字如同闪电,瞬间击中了林恩!
托鲁克猛地抬起头,深棕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不解,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屈辱!让他去取部落视若珍宝、只有奶奶才能采集和保存的火绒苔藓?给这个外来者?!给这个捏着垃圾泥罐的废物?!
但他不敢反抗。奶奶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蕴含着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力量。他死死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鼓动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带着滔天的怨气和不甘,猛地转身,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发泄般,重重地踏在树根甬道上,迅速消失在入口的幽暗之中。
树心深处,再次只剩下林恩粗重的喘息和葛瑞塔搅动药液的轻微声响。
林恩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心脏狂跳,如同刚刚逃离狮口的羚羊。他紧紧护着身后那个丑陋的陶罐雏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葛瑞塔佝偻的背影,那目光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巨大的疑问,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火绒…她让托鲁克去取火绒了!
葛瑞塔没有回头。她只是用那根磨光的兽骨,缓慢地搅动着树根锅里粘稠的、不断冒着气泡的深绿色药液。幽绿的地衣微光在她如同岩石般的侧脸上跳跃,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深潭底部被投入石子的涟漪,一闪而逝。
树根甬道深处,托鲁克愤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森林永恒的寂静吞没。
而在更远的地方,灰石镇的方向。
呜——呜——
那低沉、悠长、带着铁血与肃杀的征召号角声,再次穿透了风雪,隐隐约约地传来。这一次,号角声中似乎多了一丝急迫,一丝…血腥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