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鲁克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如同战鼓的余韵,彻底消失在树根甬道深沉的黑暗里,被森林永恒的寂静吞噬。树心深处,幽绿的地衣荧光无声流淌,映照着满地狼藉。
刺鼻的硝烟味(硫磺燃烧)、滚烫水汽的腥气、陶土爆裂的粉尘、以及浓烈苦涩的药草气息,混杂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战争般的余味。平台下方,几块深褐色的陶罐碎片散落在冰冷的树根地面上,边缘还残留着被高温灼烧后特有的焦黑色泽和扭曲形态。粘稠的树胶在爆炸的高温下融化,又迅速冷却凝固,如同黑色的泪痕,在树根表面拉出长长的、怪异的丝线。灰绿色的藤蔓密封圈被炸成了几截,散落在角落,失去了原有的坚韧光泽。空气中飘荡着细微的、尚未完全沉降的灰白色粉末——那是珍贵的火绒苔藓燃烧后的余烬。
一片惨烈的失败战场。
林恩瘫坐在冰冷的树根地面上,背靠着虬结的树根,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痛和浓重的烟尘味。他的右手小臂外侧,被爆炸飞溅的滚烫陶片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血口,皮肉翻卷,鲜血正缓慢地渗出。左臂被厚厚敷料包裹的地方传来阵阵深沉的闷痛,残留的缚灵藤似乎被刚才剧烈的能量冲击再次惊动,传来细微却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感。
更深的,是失败带来的冰冷窒息感。撕裂钢铁的风?一个笑话。他甚至连一个简陋的陶罐都无法驾驭!托鲁克那充满轻蔑和恶意的眼神,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灼烫着他的灵魂。他死死盯着那堆代表着耻辱的残骸碎片,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屈辱、不甘、自我怀疑如同毒蛇般噬咬。
“哼!”一声毫不掩饰的、充满厌恶和鄙夷的冷哼,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林恩紧绷的神经上!
托鲁克高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甬道入口的阴影里。他古铜色的脸庞紧绷着,深棕色的眼睛里燃烧着赤裸裸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死死盯着那片爆炸的狼藉,目光扫过散落的陶片、凝固的树胶、断裂的藤蔓,最后落在林恩苍白虚弱、狼狈不堪的身影上。那眼神里的轻蔑和愤怒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将林恩连同这片“被污染”的祖木之心一同焚毁!
“废物!”托鲁克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暴虐的怒气,“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亵渎!这是对祖木的亵渎!森林的恩赐被你变成了炸响的臭屁!引来了窥探的耳朵!”他猛地指向树洞入口外,仿佛那里己经站满了被爆炸声吸引而来的敌人。
林恩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被那赤裸裸的侮辱和失败的巨大压力碾碎了最后一丝支撑。他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却发不出任何反驳的声音。托鲁克说的没错。他引来了麻烦。巨大的麻烦。
“够了,托鲁克。”
葛瑞塔嘶哑干涩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瞬间浇灭了即将爆发的火山。她不知何时己无声地站在火塘旁,佝偻的身影在幽绿微光下如同亘古的磐石。她浑浊的灰蓝色眼珠平静地扫过暴怒的孙子,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源自大地的、无法撼动的重量。
托鲁克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汹涌的怒气瞬间凝固在脸上,化为一种憋屈的、不甘的扭曲。他重重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却不敢再发出一声咆哮。
葛瑞塔枯槁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指向那片爆炸的残骸,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清理掉。”
托鲁克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屈辱!让他——部落最强大的年轻猎手,去清理这个外来废物制造的垃圾?!这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他感到羞辱!
但他不敢违抗。深棕色的眼睛里怒火几乎要溢出来,他死死咬着牙,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带着滔天的怨气,极其粗暴地抓起地上散落的陶片、断裂的藤蔓、凝固的树胶块,像丢垃圾一样狠狠甩进一个废弃的树瘤容器里,发出“哐当哐当”的刺耳噪音。每一次动作都带着发泄般的巨大力量,仿佛要将那残骸连同林恩一起砸碎!
清理完毕,托鲁克胸膛依旧剧烈起伏,他猛地转向葛瑞塔,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急迫:“奶奶!外面!那些铁皮罐子打起来了!就在黑石河滩!”他喘了口气,古铜色的脸上带着一丝刚从战场边缘归来的惊悸和本能的兴奋,“巴顿!那个铁匠屠夫!被一个穿着银亮铁皮、像铁刺猬一样的家伙,用长枪捅穿了!像宰猪一样!血喷得老高!他的破铁皮跟纸糊的一样!”
巴顿…死了?
林恩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托鲁克!那个如同梦魇般笼罩着他的暴虐铁匠…死了?被骑士老爷像宰猪一样捅死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惊、一丝解脱和更深的冰冷寒意的复杂情绪,瞬间席卷了他!铁匠的劣质盔甲…战场上的碎裂…骑士轻蔑的嘲笑…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托鲁克根本没看林恩,他的注意力全在葛瑞塔身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死了好多人!到处都是血!河滩都红了!那动静…比打雷还响!好多穿着铁皮的家伙在互相砍杀!森林在流血!”
战争的铁蹄,终于踏碎了灰石镇的平静,血色的阴影己然蔓延到了森林的边缘!
葛瑞塔浑浊的眼底,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一闪而逝。她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衣角一块兽皮的边缘,沉默了片刻。树心深处,只剩下水滴永恒的“滴答”声和林恩粗重的喘息。
“铁…终究会锈蚀。”葛瑞塔嘶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己注定的结局,平静得近乎冷酷。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那片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些许焦痕和凝固树胶印记的地面,最后,落在了林恩身上。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透过他残破的躯壳,审视着某种刚刚萌芽、经历了第一次毁灭却又顽强残留的东西。
“你的‘风’…”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吹灭了。”
林恩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果然…还是失败了吗?连最后的机会也…
“但灰烬…”葛瑞塔的语调陡然转折,如同枯枝在风中摩擦出奇异的音调,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亮起,如同深潭底部被投入了燃烧的石子,“…需要更深的根。”
她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指向树心深处一个被粗壮树根拱卫的、异常幽暗的角落。那里,地面并非树根,而是一种深黑近乎墨色的、异常细腻紧实的泥土。
“去那里。”葛瑞塔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取土。用你的手。揉捏它。感受它。”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林恩的眼睛,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沉甸甸的力量,敲打在他的灵魂上:
“在灰烬深处…找到能承载‘撕裂’的…骨。”
林恩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灰烬深处…承载撕裂的骨?!这是什么意思?新的材料?新的考验?还是…某种隐喻?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虚弱的身体。右臂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左臂的沉重麻木感更甚。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幽暗的角落。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如同跋涉在泥泞的沼泽。
托鲁克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深棕色的眼睛里依旧燃烧着怒火和轻蔑,但此刻,那轻蔑深处,似乎多了一丝极其隐晦的…惊疑?他死死盯着林恩蹒跚的背影,又看看那片被清理掉的爆炸残骸,再看看奶奶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一丝被排除在外的焦躁,如同藤蔓般悄然缠上了他的心头。
林恩终于走到了那个角落。冰冷的、墨黑色的泥土触手细腻,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感,仿佛里面沉淀了无数岁月的重量。他跪倒在地,不顾右臂的伤口,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深深插进那冰冷的黑土之中!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大地最深处、沉淀了亿万年死亡与生机的古老气息,瞬间顺着指尖涌入!冰冷、厚重、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仿佛…骨粉?
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泥土深处某种更加坚硬、更加致密的“核心”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冰冷秩序感的波动,猛地从他意识最深处那个沉寂的“核心”中爆发出来!
【侦测到超高密度硅酸盐复合体…伴生有机质矿化层…】
【‘文明之证’系统强制唤醒…能量层级:0.000001%…】
【信息库紧急检索…匹配…】
【关键词:‘骨瓷原矿’…匹配度:96%…】
【基础档案载入:…古森林地脉沉积核心…超高强度…超高热稳定性…天然纳米级结构…】
冰冷的数据流带着强烈的刺痛感冲入林恩的意识!骨瓷?!不是地球上的骨质瓷,而是…一种天然的、强度堪比钢铁的矿物陶瓷?!承载撕裂的骨?!就是它!
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他几乎忘记了伤痛!手指不顾一切地在冰冷的黑土中挖掘、摸索!很快,一块拳头大小、呈现出更加深邃的墨黑色、质地异常沉重坚硬、表面却带着细腻温润触感的矿石,被他从泥土深处挖了出来!
它不像石头那样粗糙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某种古老生物化石般的温润感。在幽绿的地衣微光下,矿石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星砂般的结晶在缓缓流动、呼吸。
林恩紧紧攥着这块冰冷沉重的“骨”,如同攥住了最后的希望!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看向葛瑞塔!
葛瑞塔浑浊的灰蓝色眼珠,平静无波地迎上他燃烧的目光。她枯槁的嘴角,在幽暗的光线下,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赞许,没有鼓励,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树心深处,水滴依旧在永恒地滴落。
“滴答…滴答…”
托鲁克站在阴影里,看着林恩手中那块毫不起眼的墨黑色矿石,又看看奶奶脸上那近乎非人的平静,深棕色的眼睛里,愤怒和轻蔑第一次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理解的茫然所取代。他感觉自己像个被隔绝在古老仪式之外的懵懂孩童。
而在那幽暗角落的墨黑泥土之下,似乎有无数的“骨”,正沉默地等待着被挖掘,等待着被那来自异世的火种…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