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从冰冷黑暗的海底缓慢上浮,撞破了一层粘稠的薄膜。
首先涌入感官的,是**气味**。
浓烈、复杂、沉淀了无数时光的气味。腐朽落叶深埋地底发酵出的陈腐酸气,如同打开了尘封千年的棺木。潮湿苔藓在阴暗中滋生的腥滑气息,粘腻地附着在鼻腔深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多种苦涩草药的烟熏味,如同某种古老的祭祀在余烬中残留的印记。这些气味交织缠绕,形成一种沉重、滞涩、令人微微窒息的氛围,仿佛吸入了森林本身凝固的呼吸。
紧接着,是**触感**。
坚硬、冰冷、带着细微棱角的触感从身下传来。不是之前相对“松软”的腐叶堆,而是某种更致密、更古老的东西。林恩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指尖触碰到身下粗糙的纹理——是木头,但绝非寻常的木材。那纹理异常粗犷、深刻,如同凝固的惊涛骇浪,每一道沟壑都沉淀着难以想象的岁月重量。冰冷感透过单薄的破衣渗入骨髓,但奇异的是,这冰冷并不刺骨,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包容一切的沉静。
他缓缓睁开眼。
视野被幽暗的绿光笼罩。光线并非来自洞口(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更深的所在),而是源自西周的洞壁本身。无数细小的、散发着微弱幽绿色荧光的苔藓和地衣,如同星辰般密密麻麻地镶嵌在虬结盘绕的深褐色树根之间。这些微光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反而营造出一种深邃、神秘、如同沉入古老巨兽腹腔般的氛围。
他躺在一个巨大的、被粗略打磨过的树根平台上。平台深陷在树洞最核心的位置,西周被更为粗壮、如同巨蟒般扭曲交缠的树根拱卫着。头顶是低矮的、被树根紧密编织成的穹顶,垂挂着一些干枯的藤蔓和不知名的、散发着微光的絮状物。
空气是凝滞的,带着泥土深处特有的、沉重的湿冷。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水滴从极高处的树根缝隙滴落,敲打在下方某个看不见的石盆或水洼里,发出缓慢而永恒的“滴答…滴答…”声,如同巨兽缓慢的心跳。
“醒了?”
一个嘶哑、干涩、如同枯枝摩擦岩石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幽暗的寂静中响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力量,瞬间刺破了林恩朦胧的意识。
林恩猛地循声望去。
在平台下方,靠近一处由树根天然形成的、类似壁龛的空间里,葛瑞塔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入了阴影。她背对着林恩,坐在一块布满苔藓的树墩上。微弱的地衣荧光勾勒出她嶙峋的肩背轮廓。她身前,一个用几块石头粗糙垒砌的小火塘里,只有暗红的余烬在无声地阴燃,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和浓重的烟熏气。火塘上,一个同样粗陋、由厚实树根挖成的“锅”里,正熬煮着某种粘稠的、不断冒着气泡的深绿色液体,散发出更强烈的苦涩草药味。
她甚至没有回头。但林恩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冰冷而洞悉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正穿透幽暗,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
林恩挣扎着想坐起,左臂却传来一阵强烈的束缚感和深沉的钝痛。他低头看去,伤口被一种全新的、由深褐色树皮内瓤和某种墨绿色苔藓紧密贴合而成的“敷料”覆盖着。敷料边缘与他的皮肤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自然弥合,几乎看不到缝隙。那深入骨髓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沉重和麻木,仿佛整条手臂都被包裹在厚实的、没有生命的皮革里。更让他心惊的是,敷料之下,那几处被缝合的地方,残留的缚灵藤如同死去的树根,冰冷而僵硬地蛰伏着,带来一种异物嵌入的、令人不安的存在感。
“你的火种…”葛瑞塔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幽谷回音,“…很微弱。”她依旧没有回头,枯枝般的手指用一根磨光的兽骨,缓慢地搅动着树根锅里粘稠的药液。“灰烬之地,只接纳燃烧之物。”
冰冷的话语,如同审判,在这幽暗死寂的树心深处回荡。
林恩的心沉了下去。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我…我能…”他想说“我能干活”,或者“我能证明价值”,但在这片弥漫着古老气息和神秘力量的死寂之地,任何来自外面世界的、属于铁匠学徒的卑微承诺,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证明?”葛瑞塔似乎洞悉了他未出口的话语,发出一声极轻、却带着无尽嘲弄的冷笑,如同寒风吹过裂开的冰面。“森林…不需要铁匠的锤子。”她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一点身子。幽绿的地衣微光映照着她半边如同岩石雕刻的脸庞,深陷的眼窝里,那浑浊的灰蓝色瞳孔,如同两口冻结的深潭,平静无波地转向林恩。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慢地、一寸寸地刮过林恩虚弱的身躯,最后落在他被厚重敷料包裹的左臂上,在那几处残留着缚灵藤痕迹的地方停留了一瞬。
“你需要的是…”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韵律,“…能撕裂钢铁的风。”
撕裂…钢铁的…风?
林恩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意识中轰然炸响!物理法则!力量!能量!蒸汽!这些被他强行压抑在绝望深渊下的冰冷概念,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冲破了恐惧和虚弱的桎梏!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葛瑞塔那模糊在幽暗光影中的侧脸!她怎么会知道?!这绝不是巧合!灰烬之民…他们到底传承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鲁的推搡声,打破了树心深处的死寂,从入口的方向传来。
“奶奶!我回来了!”一个年轻、洪亮却带着明显不耐烦和敌意的声音响起。
脚步声很快逼近。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出现在幽绿微光笼罩的平台边缘。
那是一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却有着远超同龄人的粗壮体格。他穿着同样由粗糙兽皮和厚麻布缝制的短褂和绑腿,露出古铜色的、肌肉虬结的胳膊和小腿。一头如同鬃毛般杂乱粗硬的深褐色短发下,是一张棱角分明、充满野性气息的脸庞。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深棕色的眼睛如同警惕的野兽,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审视,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躺在平台上的林恩身上!
他手里拖着一个由坚韧藤蔓编织成的大网兜,里面沉甸甸地装着各种东西:几块颜色暗沉、似乎含有杂质的粗糙矿石,一捆捆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深绿色和紫黑色药草,还有一些形态扭曲、如同树瘤般坚韧的藤蔓根茎。
少年——托鲁克,葛瑞塔的孙子,灰烬部落年轻一代中最强壮也最桀骜的猎手。他重重地将网兜摔在葛瑞塔脚边的阴影里,发出沉闷的响声,溅起几点泥星。他看也不看林恩,对着葛瑞塔的背影,声音带着压抑的不满和某种被冒犯的愤怒:“您为什么要把这个外来者的腐肉带进祖木之心?森林的气息都被他污浊了!他只会引来麻烦!巴顿的铁蹄会踏碎我们的藤蔓!”
他的声音在低矮的树心空间里嗡嗡回响,充满了年轻气盛的躁动和对林恩赤裸裸的排斥。深棕色的眼睛再次扫过林恩,那目光如同在看一堆散发着瘟疫的垃圾,充满了原始的、毫不掩饰的轻蔑。
葛瑞塔搅动药液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没有看托鲁克一眼,只是对着那跳跃着幽绿微光的洞壁,用她那嘶哑干涩的声音,平静地吩咐道:“托鲁克,把东西给他。”
托鲁克猛地一愣,脸上的不满瞬间化为错愕和难以置信:“给他?!奶奶!这些都是…”
“给他。”葛瑞塔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重量,瞬间压下了托鲁克所有的质疑。她枯槁的手指,指向火塘边一块相对平整的树根地面。
托鲁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胸膛剧烈起伏着,深棕色的眼睛里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死死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棱角分明地鼓起。他像一头被强行勒住缰绳的愤怒公牛,恶狠狠地瞪了林恩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和威胁几乎凝成实质。然后,他极其不情愿地、带着巨大的怨气,弯腰从网兜里粗暴地拽出几样东西,重重地、几乎是砸在林恩所在的平台下方、葛瑞塔指定的那块树根地面上。
“砰!”
“哐当!”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林恩挣扎着撑起身体,强忍着左臂的沉重麻木和全身的虚弱,目光投向那堆被“施舍”来的东西。
一团颜色深褐、带着湿气的粘稠陶土。
几根长短不一、呈现出灰绿色、异常坚韧且富有弹性的奇异藤蔓。
几块边缘异常锋利、闪烁着冰冷黑曜石光泽的燧石碎片。
还有一小块凝固的、呈现出琥珀色、散发着浓郁松脂气味的树胶。
原始,简陋,甚至…寒酸。
托鲁克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嘴角勾起一个毫不掩饰的、充满恶意的讥诮弧度。他看着林恩苍白虚弱的脸和那条被厚厚敷料包裹、如同累赘般的手臂,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他似乎在等着看这个外来者的笑话,等着看他面对这些“垃圾”时露出的绝望和茫然。
林恩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几样东西上。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或屈辱,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沸腾的、被点燃的疯狂!
陶土…容器…
藤蔓…密封?加固?…
燧石…点火!火花!
树胶…密封!粘合!
还有…撕裂钢铁的风!
牛顿定律…杠杆…压力…热能转化…蒸汽!
无数冰冷的公式、定理、结构图,如同被解压的洪流,再次轰然涌入他的脑海!一个简陋、粗糙、却蕴含着颠覆性力量的机械构型——一个利用密闭容器加热产生蒸汽,并通过狭窄喷口释放高压蒸汽流的原始装置——其核心原理图,在绝境求生的强烈刺激下,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在意识中疯狂勾勒!
简陋,却蕴含着撕裂的力量!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看托鲁克那充满恶意的脸,而是越过他,如同穿透了幽暗的树根壁垒,死死盯向树洞入口之外,那灰暗风雪笼罩的森林深处,仿佛看到了巴顿那身冰冷板甲在阳光下反射的寒光。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血丝、虚弱和一种近乎狰狞的决绝笑容。
“风…”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幽暗死寂的树心深处响起,“…会有的。”
托鲁克脸上的讥诮瞬间僵住,随即被更深的、仿佛被冒犯的愤怒取代。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威胁的低吼,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林恩,但那紧绷的背影依旧散发着浓烈的敌意。
葛瑞塔依旧背对着他们,枯槁的手指稳定地搅动着树根锅里粘稠的药液。幽绿的地衣微光在她如同岩石般的侧脸上跳跃。她浑浊的灰蓝色眼底,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一闪而逝,如同深潭底部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树心深处,水滴依旧在永恒地滴落。
“滴答…滴答…”
如同为一场无声的宣战,敲响了最初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