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嘉实业的总部大楼矗立在ZC市新区的中心,像一柄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天空的蔚蓝。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日光,将地面行色匆匆的人影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萧然从车里出来,抬头看了一眼这栋建筑。他整理了一下西装的领口,那条姐姐萧娴寄来的毒蛇领带在阳光下泛着丝绸的冷光。他走进大门,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
前台小姐的微笑职业而标准,像流水线上生产出的精致人偶。
“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我找李炜李总。”萧然报上名字,“我是他的代理律师,萧然。关于刘振华的案子,有些文件需要他当面签收。”
前台拨通了内线,几句简短的沟通后,她挂上电话,微笑的弧度没有丝毫改变。“萧律师,请稍等,李总的秘书马上下来接您。”
片刻后,一个穿着职业套裙的年轻女人踩着高跟鞋快步走来,引领萧然走向专属电梯。电梯内部是拉丝不锈钢材质,冰冷地映出萧然的面容,没有表情。数字无声地向上攀升,27楼。
李炜的办公室占据了楼层的整个南面,视野开阔,足以俯瞰大半个ZC市。巨大的落地窗前,摆着一套紫檀木的茶海,茶香袅袅。一个身材微胖、面带和气的男人正坐在茶海后,笨拙地摆弄着一套精巧的紫砂茶具。他就是李炜。
“萧律师,快请坐,快请坐。”李炜看到他,热情地站起来,脸上堆着笑,“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不然刘振华那个无赖还不知道要怎么狮子大开口。来,尝尝我这刚到的金骏眉。”
萧然在他对面坐下,将一份文件袋放在茶几上。“李总客气了,份内之事。这是法院判决的送达回证,还有一些需要公司盖章的归档文件。”
李炜看都没看那个文件袋,全部推给旁边的秘书,注意力全在手里的茶壶上。“这些事交给他们办就行。萧律师是专业的,我信得过。”他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推到萧然面前,“尝尝,尝尝,这可是武夷山桐木关的老师傅亲手做的,外面有钱都买不到。”
萧然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闻了闻香气。“好茶。”
“是吧!”李炜像是找到了知音,谈性大增,“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以前在A省就是个做门窗的,搞了个‘喜盈门业’,稀里糊涂跟中嘉合并,就到这儿养老了。打打杀杀的生意我不懂,就爱喝个茶,图个清静。”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真诚,带着一种小富即安的满足感,不像一个能策划精密车祸买凶杀人的人。
萧然放下茶杯,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刘振华的死,警方有结论了吗?”
李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唉,听说了,说是意外。一辆泥头车刹车失灵,也是他倒霉。这人啊,刚从里面出来,一天福没享到,就这么没了。说起来,我跟他也不熟,都是以前公司的老人了。不过人死为大,公司这边还是会给家属一笔抚恤金的。”
“公司现在股权清晰了,对上市是好事。”萧然说。
“是啊是啊,”李炜连连点头,“不过这公司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这点股份,也就13.7%,在股东会上连个屁都算不上。不像张涛,人家才是公司的定海神针。”
“张涛?”萧然捕捉到这个名字。
“对,张董。”李炜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一个秘密,“他才是中嘉真正的元老。说起来,刘振华以前就是他手底下的人。当年公司出事,听说就是刘振华替张董顶的罪,不然进去的就是张董了。”
萧然的指尖在茶杯壁上轻轻了一下。
李炜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继续八卦道:“别看张董平时不怎么说话,人可仁义着呢。刘振华在里面的那几年,他老婆孩子的开销,听说都是张董在管。刘振华出来,张董还准备给他安排个清闲的副总位置养老呢。谁知道……唉,世事无常啊。”
李炜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咂了咂嘴,似乎在回味茶香,又像是在感慨人生。
“那另一位大股东呢?我记得中嘉的股权结构,好像没有绝对控股人。”萧然问道。
“你说王总啊?王新民。”李炜笑了,“他更清闲,公司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人影。这会儿估计正在马尔代夫晒太阳呢。他那个人,就是个纯粹的投资客,只看报表,不问过程。我们三个股东,必须得凑到一块儿,才能在股东会上通过什么决议。不然啊,谁都说了不算。所以平时大家也都和和气气的,没人愿意撕破脸。”
李炜的话,像一块块拼图,在萧然的脑海里组合起来。但组合成的图案,却是一片混沌。
一个安于现状、满足于喝茶养老的李炜。
一个对顶罪小弟仁至义尽、照顾有加的张涛。
一个远在万里之外度假、只关心投资回报的王新民。
他们都没有动机。或者说,单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足够的动机和权力去策划一场价值十亿的“意外”。买凶杀人,风险巨大,一旦暴露,满盘皆输。对他们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萧律师,文件你放这儿就行,我让秘书处理。”李炜又给他续上茶,“中午有空吗?我做东,咱们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
“不了,李总。”萧然站起身,“我还有别的事。文件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我就先走了。”
“行,那你忙,常联系啊!”李炜热情地将他送到门口。
萧然走出办公室,秘书将他送回电梯。电梯门合上,隔绝了27楼的茶香与和气。不锈钢门上,萧然的身影依旧冰冷。
接下来的两天,萧然没有回律所。
他驱车去了张涛的住处。那是一个位于老城区的独栋别墅区,闹中取静。萧然没有进去,只是在外面观察。下午,一辆黑色的奥迪A6驶出别墅,后座上坐着一个面容儒雅、两鬓微霜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张涛。车开得很稳,没有去公司,而是去了一所特殊教育学校。男人在学校门口接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推着少年在附近的公园里散步。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画面温情而平静。
萧然通过齐利的关系,拿到了张涛更详细的资料。资料显示,张涛的儿子在十年前一场高烧后患上了严重的小儿麻痹后遗症,智力也受到影响。从那以后,张涛就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家庭和慈善上,公司事务基本处于半退休状态。他名下的基金会,每年都会向残疾儿童机构捐赠大笔善款。
一个将大部分爱倾注给残疾儿子的父亲,一个以仁义著称的老板。他会为了扫清一个上市障碍,去杀掉一个自己照顾了多年的“顶罪兄弟”吗?逻辑上说不通。
至于王新民,调查结果更简单。出入境记录显示,他半个月前就带着家人飞往了马尔代夫,至今未归。他的社交媒体上,每天都在更新着阳光、沙滩和海鲜大餐的照片。一个完美的、无可辩驳的不在场证明。
线索在这里断了。
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看起来都那么无辜。可刘振华确实死了,死在了一个最恰当的、能让中嘉实业获利最大的时间点。那场“意外”,精准得像一场外科手术。
如果不是他们,那会是谁?
那个被完美执行的“意外”背后,必然有一个冷静、残忍且能从中获得巨大利益的操盘手。
夜幕降临,ZC市华灯初上。
萧然将车停在江边,没有开灯。他坐在黑暗里,驾驶座前的挡风玻璃上,倒映着对岸斑斓的霓虹,像一幅被打碎的抽象画。他面前的副驾驶座上,摊开着三份资料。
李炜,满面和气,照片上他正举着一个紫砂壶,笑得像个弥勒佛。
张涛,面容儒雅,照片上他正蹲下身,为轮椅上的儿子整理衣领。
王新民,皮肤黝黑,照片上他戴着墨镜,骑在水上摩托上,背景是碧海蓝天。
三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甚至可以说是“好人”的形象。
可他们共同持股的公司,却在他们共同的沉默和“无辜”之下,吞噬了一个人的生命,摆平了十亿的障碍。
他们没动机买凶。
但是……
如果不是买凶呢?如果那场“意外”本身,就是一场更高级的合谋?一种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协议,只需要共同的利益和心照不宣的默契,就能完成的“集体犯罪”?
萧然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光在黑暗的车厢里一闪而过。烟雾缭绕,模糊了那三张看似无辜的脸。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打破了车内的死寂。来电显示是一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但他认得。
他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是我。”是钱淑颜。
“什么事?”
“晚饭……做好了。琪琪问你回不回来吃。”
萧然夹着烟的手指顿住了。烟灰落在崭新的西裤上,他没有去拂。
江对岸的霓虹灯,透过烟雾,在他眼中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那个有饭菜香气和女孩期盼的地方,在电话的另一头,将他从这场冰冷的、没有凶手的谋杀案中,猛地拽了出来。
他看着前方黑暗的江水,沉默了片刻。
“我马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