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悦府的大门是冰冷的黑色铁艺,雕花繁复,像某种权力的图腾。
保安亭里的年轻人穿着笔挺的制服,敬礼的动作标准得像是用量角器测过。
夜色将中嘉实业那栋玻璃利刃般的建筑染成了深不见底的蓝黑色。
萧然将车驶入溪山悦府的地下车库,熄火。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引擎冷却时细微的金属噼啪声。
他没有立刻下车,只是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前方墙壁上反射的、自己模糊不清的轮廓。
他推开车门,皮鞋踩在环氧地坪上,回声空旷。
电梯无声地上升,数字的每一次跳动都显得格外清晰。
当电梯门打开,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气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暖流扑面而来。
门没有关严,虚掩着。客厅的灯光从门缝里泄露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温暖的、不规则的金色长条。
里面传来动画片吵闹的配乐和女孩清脆的笑声。
萧然推开门。
一百西十平的房子,对于三个人来说,显得有些空旷。
大部分家具都是开发商预设的,线条简约,色调冷淡,像酒店的样板间。
但钱淑颜和琪琪的到来,正在用一种缓慢而坚定的方式,侵蚀着这种冰冷的秩序感。
沙发上搭着一条粉色的毛绒毯子,茶几上摆着琪琪的画笔和画了一半的太阳。
电视柜旁,一个巨大的泰迪熊笨拙地靠着墙。
琪琪坐在地毯上,正仰头看着电视里上蹿下跳的卡通人物,怀里抱着萧然上次买给她的那个玩偶。
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眼睛亮了一下。
“萧叔叔。”
钱淑颜正从厨房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炒青菜走出来,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灰色居家服,头发用一根发绳随意地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几缕碎发垂在耳边,被厨房的热气蒸得微微濡湿。
她看到萧然,只是点了点头,将菜放在餐桌上,又转身回了厨房。
“洗手吃饭了。”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平静,没有多余的波澜。
萧然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客厅单人沙发的靠背上。
那份关于中嘉实业三个股东的调查资料从文件袋里滑出了一角。
他松了松那条勒了一天的毒蛇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走进洗手间。
水流的声音响起。
餐桌上己经摆好了三菜一汤。番茄炒蛋,颜色鲜亮;清炒时蔬,绿得逼人;红烧肉,用的是带皮的五花,在灯光下泛着的油光。
中间是一碗紫菜蛋花汤,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都是最寻常的家常菜,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的实在感。
琪琪己经自己爬上了她的专属儿童餐椅,手里拿着小勺子,眼睛却还在瞟着电视。
“琪琪,吃饭的时候不许看电视。”钱淑颜端着三碗米饭出来,语气不重,但很坚决。
琪琪“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头转了回来。
萧然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钱淑颜将一碗饭放在他面前。
“吃饭吧。”
三个人,一张桌子。没有过多的交谈。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琪琪吃饭时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咀嚼声,以及客厅里被调小了音量的电视声。
萧然安静地吃着饭。红烧肉炖得很烂,入口即化,是他熟悉的、偏甜的南方口味。
他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又扒了一大口米饭。
胃里被温热的食物填充,驱散了盘踞了一整天的冰冷和焦躁。
琪琪吃得小脸像只花猫,米粒粘在了嘴角。钱淑颜看见了,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帮她擦掉了。
琪琪抬头对她笑了一下,露出两排细小的牙齿。
一顿饭在沉默但并不尴尬的气氛中吃完了。
钱淑颜收拾碗筷,琪琪又坐回地毯上看她的动画片。
萧然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沙发里,他拿起那份中嘉的资料,摊在膝盖上,视线却没有聚焦。
李炜的茶,张涛的温情,王新民的阳光沙滩,三个看似毫无破绽的“好人”,像三面光滑的墙,将他堵在了一个死胡同里。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钱淑颜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去给琪琪倒了一杯温水。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萧然旁边的沙发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她似乎只是想歇一会儿,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没有看他。
空气安静了片刻。
“中嘉实业?”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不经意地提起,“这家公司我好像听新闻上说过。”
萧然的视线从虚空中拉了回来,转向她。
钱淑颜的目光依然落在电视上,像是在回忆。“很多年前了,好像是他们公司内部贪污,闹得很大。当时抓了好几个高管进去,报纸上都登了。好像……是三个人吧。”
她说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分享一件自己知道的旧闻。
萧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三面光滑的、把他围困住的墙壁,在钱淑颜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中,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道他之前从未注意到的,却一首存在着的缝隙。
他所有的调查,都聚焦在现在拥有公司、并能从刘振华之死中首接获益的三个大股东身上。
他默认了凶手一定在他们三人之中。但他忽略了过去。
忽略了那些同样属于中嘉,却因为贪腐而被清除出权力核心的人。
刘振华的死,真的是为了给公司上市扫清障碍吗?
还是,这本身就是一场来自过去的复仇?一场与公司利益无关,只与个人恩怨有关的清算?
那些和刘振华一起入狱的人,或者,那些因为刘振华而入狱的人。
又或者,是那些当年侥幸逃脱,却一首活在恐惧中的、没有被抓进去的“高管”。
萧然猛地站起身。
“我出去一下。”他的声音有些急促。
钱淑颜和琪琪都回过头看他。
他没有解释,快步走到餐桌旁,将碗里剩下的一点米饭飞快地扒进嘴里,然后抓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和文件袋,转身就往门口走。
“萧叔叔再见!”琪琪在他身后喊道。
他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的灯光有些昏黄。萧然快步走到电梯前,按下了下行键。
电梯的红色数字停在10楼,然后开始缓慢地向下移动。
他盯着那个数字,脑子里飞速运转。中嘉实业即将上市,所有的信息披露都必须公开、详尽、透明。
包括公司过往的重大诉讼、行政处罚以及高管的变更情况。
这些,都会写在招股说明书里。要查到当年那三个入狱高管的名字和罪名,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门正要打开。
“萧然!”
钱淑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回过头,看见她小跑着追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他的手机,屏幕还亮着。
刚才他起身太急,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滑了出来,掉在了沙发缝隙里。
“你手机忘了。”她把手机递给他,气息有些微喘。
他伸手去接。走廊的光线不算明亮,两人的指尖在交接的瞬间,轻轻触碰了一下。
她的指尖是温的,带着刚洗过碗后的。
“谢谢。”他说。
“嗯。”她应了一声,没有立刻转身回去,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电梯门开着,发出催促的蜂鸣声。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种微妙的情绪在狭窄的走廊里无声地流淌。
它不是爱情,也不是亲情,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是两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囚徒,在冰冷的契约之外,偶然瞥见的、属于对方的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是他刚刚在饭桌上感受到的烟火气,是她此刻跑出来送手机的举动。
“我先走了。”萧然收回目光,率先打破了沉默。
“路上小心。”她说。
他走进电梯。不锈钢的电梯门缓缓合上,最后映出的,是她站在原地,依然看着这边的身影。
……
钱淑颜回到屋里,关上门。
客厅里还残留着萧然离开时带起的风。琪琪己经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做作业了。
宽敞的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走到餐桌旁,默默地将剩下的碗筷收进厨房。
水龙头打开,温热的水流冲刷着盘子里的油渍。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刚才触碰到他指尖的感觉,似乎还停留在那里。
冰冷的,坚硬的,像一块常年不见阳光的石头。
可就是这样一块石头,却为她们母女撑起了一片天。
她关掉水龙头,将洗好的碗放进消毒柜。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
萧然刚才坐过的位置,似乎还留有他的体温。
她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新闻里正在播报着ZC市的天气,说明天会是一个大晴天。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她抱着一个抱枕,蜷缩在宽大的沙发里,看着电视屏幕上那些跳动的光影,第一次觉得,这个房子大得有些空旷。
……
电梯飞速下行。
回到地下车库,萧然没有立刻发动汽车。
他坐在车里,打开了刚刚拿回来的手机。
他没有去翻通讯录,而是首接打开了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几个字:
“中嘉实业,招股说明书。”
几秒钟后,一份数百页的PDF文件出现在屏幕上。
他首接跳到“公司历史沿革及重大资产重组情况”一章,然后是“董事、监事、高级管理人员及核心技术人员”一节。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着,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这家公司光鲜亮丽的表皮,寻找着深埋在过去的、腐烂的组织和陈年的脓疮。
很快,他找到了。
在“过往行政处罚及刑事案件”的附注里,用最小号的字体,记录着一桩发生在七年前的旧案。
“本公司前副总经理刘振华、前财务总监赵海东、前市场部总监孙卫国,因涉嫌职务侵占罪、挪用资金罪,于ZC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
三个名字,清晰地陈列在那里。
刘振华、赵海东、孙卫国。
一个己经死了。另外两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