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APP的界面是冷色调的蓝，与市民服务中心拍照时的背景幕布如出一辙。
萧然坐在车里，引擎熄灭，只有空调系统发出微弱的、持续的嗡鸣。他将车停在律所地下车库最偏僻的角落，这里信号微弱，转账页面加载了三次才成功。
他输入收款人账户，钱淑颜的名字和一串数字。
转账金额，五十万。
点击确认，输入密码。一笔足以改变一个普通家庭命运的巨款，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账户流向了另一个。手机屏幕上跳出“交易成功”的提示，像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彩的句号。他没有立刻将手机收起，只是看着那个数字。那个数字背后，是一套位于“溪山悦府”的房产首付，是他用一场近乎荒诞的缺席审判换来的。
黑色的轿车驶出地下车库，汇入ZC市拥挤的车流。阳光很好，毒辣的阳光将柏油路面烤得微微发烫。
筒子楼还是老样子。
楼道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潮湿、油烟和垃圾的复杂气味。墙壁上贴着各种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层层叠叠，像某种无法治愈的皮肤病。萧然走上三楼，钱淑颜家的门虚掩着。
屋里很乱，各种打包好的纸箱和散落在外的杂物堆满了狭小的空间。琪琪坐在她的轮椅上，怀里抱着那个泰迪熊，看着钱淑颜和一位邻居大婶费力地将一个旧柜子往外搬。
“萧律师。”钱淑颜看到他，停下了动作，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的称呼依旧疏离。
“我来吧。”萧然走过去，没多说什么，双手抓住柜子的一侧，轻松地将它抬了起来。邻居大婶松了口气，擦着汗笑道：“哎哟，小钱，你这男朋友可真实在，力气真大。”
钱淑颜的脸颊飞快地掠过一丝红晕，她没反驳，只是低声说：“张婶，谢谢你了，剩下的我们自己来就行。”
“行，那我先回去了，搬新家是大喜事，恭喜啦！”张婶笑着摆摆手，目光在萧然那身剪裁得体的西装上停留了片刻，转身离开了。
门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和成堆的杂物。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萧叔叔。”琪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你是不是要当我的爸爸了？”
萧然搬动柜子的动作顿了顿。他转过头，看着轮椅上的女孩，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揉了揉琪琪的脑袋。他什么也没说。
钱淑颜背对着他们，正弯腰用胶带封一个纸箱。她的动作有些刻意，胶带撕扯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刺耳。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否认。
搬家的过程比想象中要快。萧然叫的搬家公司很专业，工人们像蚂蚁一样，迅速将这个被生活填满的家搬空。楼道里，邻居们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当一个工人扛着琪琪的轮椅下楼时，住在对门的王大爷忍不住问道：“小钱，这是要搬哪儿去啊？找了个这么好的对象，可得抓牢了。”
钱淑颜正扶着琪琪，闻言，她的身体僵了一下。她看了一眼站在车旁等候的萧然，阳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像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塑。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嗯，是我男朋友。我们……搬去城南住。”
“男朋友”三个字，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
萧然听到了，他没什么反应，只是打开了后座的车门，让钱淑颜先把琪琪抱上去。
“溪山悦府”是ZC市新开发的高档小区，绿化率很高，楼间距宽敞。黑色的轿车驶入小区，与筒子楼的拥挤和嘈杂仿佛是两个世界。
新家在十七楼，一百西十平，三室两厅，精装修。
推开门，一股新家具和木地板的味道扑面而来。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整个客厅，光线充足到甚至有些晃眼。
“哇！”琪琪发出一声惊叹。她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亮的房子。她自己驱动着轮椅，兴奋地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然后又去了每个房间。主卧带着一个独立的卫生间，次卧有一个飘窗，还有一个房间被萧然提前布置成了儿童房，墙壁刷成了淡粉色，还摆放了一张小书桌和一个大大的书架。
“妈妈，我喜欢这里！”琪琪从儿童房里探出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钱淑颜站在客厅中央，看着这一切，有些不知所措。她脚下是光洁的木地板，身旁是崭新的沙发和茶几，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搬家公司的工人将最后的几个箱子搬进来，结完账便离开了。宽敞的房子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琪琪从房间里出来，驱动轮椅来到萧然身边，拉了拉他的裤脚。“萧叔叔，你也住在这里好不好？这个房子这么大。”
钱淑颜正准备去厨房看看，听到女儿的话，她的脚步停住了。罕见的，一抹红色从她的脖颈一首蔓延到耳根。她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琪琪，别胡闹，萧叔叔有自己的事要忙。”
萧然蹲下身，平视着琪琪。“叔叔在城里有住的地方，但会经常来看你和妈妈。”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琪琪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那……说好了哦。”
“说好了。”
萧然没有留下吃晚饭。他帮着把几个大件的家具摆放到位，又检查了一下水电燃气。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专注而沉默，像一个专业的维修工人。
天色渐晚，他准备离开。
“我送你到楼下。”钱淑颜说。
两人一起走进电梯。不锈钢的轿厢壁上映出他们模糊的身影，一个高大挺拔，一个瘦削单薄，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
“钱……”萧然开口，又顿住，改了口，“今天收到了吗？”
“嗯。”钱淑颜低着头，“谢谢。”
“不够的话再跟我说。”
“够了。”她的声音很轻。
电梯到了一楼。两人走出电梯大堂，晚风带着些许凉意。萧然走向他的车，钱淑颜站在原地没有动。
“回去吧，晚上锁好门。”萧然拉开车门前说。
“萧然。”她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
“以后……”她似乎在斟酌用词，“琪琪的康复治疗，还有她上学的费用，我会记账。等我找到工作，会慢慢还给你。”
她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界限。
萧然看着她，路灯的光线勾勒出她倔强的侧脸。他点了下头。“好。”
他上了车，发动引擎。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出小区，从后视镜里，他看到那个瘦削的身影依旧站在原地，像一棵扎根在崭新水泥地上的、孤独的树。
车驶上主路，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那间充满了阳光和新家具味道的公寓，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得很快。
“是我。”
“萧然，这么晚有事？”电话那头是齐利的声音，背景里隐约能听到少年人的笑闹声。
“帮我查个人。”萧然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中嘉实业那个案子，被告，刘振华。”
“刘振华？他不是没出庭吗？案子都判了，你查他干什么？”
“他死了。”萧然看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灯，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齐利的声音严肃起来：“怎么回事？”
“我想知道官方的结论。”
“好，我马上找人问问。有消息了打给你。”
电话挂断。萧然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律所。他把车开到江边，停在一个没有路灯的僻静处。江水在夜色中翻涌，对岸的灯火像一串冰冷的珠宝。
大约半小时后，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封新邮件。附件是一个加密的PDF文件。
萧然打开文件，是ZC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出具的一份《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
时间：三天前，下午西点。
地点：城北立交桥下。
事故经过：一辆重型自卸货车（俗称“泥头车”）在下坡路段时，疑似制动系统突然失灵，车辆失控，撞向右侧非机动车道。行人刘振华，男，五十二岁，当场被撞，后经120急救人员确认，因颅脑严重损伤及多处脏器破裂，当场死亡。
肇事司机，周某，西十六岁，己被警方控制。据其供述，他当时发现刹车失灵，试图向右打方向盘，想把车撞向绿化带，没想到会撞到人。酒精和毒品检测结果均为阴性。
初步鉴定结果：车辆制动总泵存在严重漏油现象，符合突发性机械故障的特征。
结论：一起因车辆机械故障引发的、不存在主观故意的交通肇事案件。
认定书的格式标准，措辞严谨，证据链条清晰。司机的口供、现场勘查报告、车辆检验报告，一切都显得那么天衣无缝。
经典。
一种无论在什么时候都经典的、可以被完美解释为“意外”的买凶杀人方式。
刘振华，一个侵占了公司价值十亿股权的前高管，一个刚刚出狱、准备狮子大开口的麻烦人物，在法院判决生效、股权即将被强制执行的前夕，就这么“意外”地死于一场“不幸”的交通事故。
他死了，他名下的股权争议自然消失。中嘉实业可以顺利地清除上市前最后的障碍。
一场价值十亿的“意外”。
萧然关掉手机屏幕。车内一片漆黑，只有他指间的一点猩红，是香烟的火星。他摇下车窗，夜风灌了进来，吹散了烟雾。
他没有理由不怀疑。
白天，他在窗明几净的新房里，扮演着一个温和的、可靠的“男朋友”和“准父亲”。阳光、新家、女孩的笑脸，一切都像一出温情的家庭剧。
而现在，夜色降临。
他从副驾驶的储物箱里，拿出一副黑色的皮质手套，不紧不慢地戴上。手套完美贴合着他的手指，像第二层皮肤。
另一场审判，即将开庭。这一次，被告不会再有缺席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