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前的晨雾裹着棉絮粘在了车间窗户的玻璃上,财务科的铁栅栏门比往常早了半小时敞开。我蹲在五号机底下换梭轮,看见赵美玲踩着细高跟往办公楼冲,枣红色西装裤腿沾着露水,怀里紧搂的账本边角己经卷起了毛边。
李春桃这时端着搪瓷缸穿过车间,真丝衬衫领口别着新买的栀子花胸针:"审计组今天进驻,你去年修的进口设备账..."她突然压低声音,把维修记录本塞进我工具包,"德国检测仪的采购单复印件在第十三页。"
验布车间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王雪带着女工们围在公告栏前,薄荷绿的吊带裙外罩着新发的纯棉工装。公告上"配合审计工作"的红头文件边角,还残留着周振海被撕掉的任命公示的胶痕。
"这是要查十年账呢!"锅炉房老刘凑了了过来,工作服前襟的口袋里露出半包红梅烟。他指甲缝里的煤灰在维修日志上蹭出几道印子,"九八年压锭补贴那笔糊涂账..."
我猛地合上本子。车间深处此时突然传来金属断裂的脆响,二十米开外的老丰田织机腾起了青烟。李春桃己经冲过去掀开防护罩,被蒸汽烫红的手背贴在主轴承上:"齿轮咬合偏差0.2毫米,这是上周才换的备件!"
审计组的黑色轿车碾过满地棉桃进厂时,我和赵美玲正在废料库翻找采购单存根。她的手电筒光束扫过霉变的纸箱,突然照出了半截镀金表带——正是周振海被带走时卡在警车上的那块。
"看来有人回来过。"赵美玲用丝帕包起了表带,水晶指甲在表盘背面刮出吱呀声,"这刻着1997.05,压锭补贴发放的日子。"
财务科这时传来了砸柜子的闷响。我们赶过去时,李春桃正拦在保险柜前,结婚申请书从工装裙口袋滑落在地。审计组的中年人扶了扶眼镜:"1998年3月的设备销毁记录,和实物台账对不上。"
"对得上才见鬼。"赵美玲突然甩出一沓照片,画面里是地下作坊的老丰田织机,"上周暗访拍的,机身编号和咱们厂九八年销毁的那批完全一致。"
厂长这时突然晃进办公室,中山装第三颗纽扣系错了位置:"可能是编号重复..."他袖口露出的劳模奖章突然脱落,当啷一声砸在周振海用过的烟灰缸上。
王雪这时突然撞开门,薄荷绿衣襟沾着机油的姑娘们挤在走廊:"七号机又断经了!这次是经纱强度不足..."她锁骨下的红疹被粉底遮盖,边缘却泛起了新的红晕。
实验室的PH试纸在棉样上晕出刺眼的红。李春桃把检测仪怼到厂长眼前:"这就是您特批的新原料?"液晶屏上的纤维长度数值剧烈的跳动,像极了车间电压不稳时的日光灯。
审计组的中年人突然抽出档案袋:"九八年销毁的五十台细纱机,残值补贴去了哪里?"他手指点在泛黄的销毁确认单上——厂长和周振海的签名并列,墨水洇成了诡异的蓝黑色。
暴雨是在查账到深夜时袭来的。我和李春桃蹲在原料库顶棚补漏,她的手电筒光束忽然定在了一个地方:"看排水沟!"浸泡在雨水里的棉包正在渗出褐红色液体,把防汛沙袋染得像凝固的血块。
赵美玲带着保安队冲过来时,枣红色裤脚己经裹满泥浆:"地下库房还有二十吨陈棉!"她新买的菲拉格慕高跟鞋折断了跟,"全是九七年压锭时留下的储备棉!"
厂长办公室的吊扇在雷声中疯狂旋转。李春桃把结婚申请书拍在桌上:"您签个字,我们去领证。"她指尖按着的正是设备采购的作伪证明,日期与我们的恋爱纪念日重合。
审计组的中年人举起相机:"劳驾让让,这里要拍物证。"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厂长抽屉里散落的夜总会的发票格外刺眼,最上面那张的消费日期是李春桃的生日。
晨雾散尽时,七号机重新响起规律的轰鸣。我蹲在传动轴旁校对标尺,李春桃的栀子花香混着机油味飘过来:"审计组说要查三个月。"她工装裙侧兜鼓出戒指盒的形状,"等查清九八年的事..."
这时王雪突然抱着布样冲进来,薄荷绿衣襟别着白色栀子花:"新试织的提花布通过质检了!"她掀开样布,藏在下面的结婚请柬印着七号机的轮廓图。
这时赵美玲踩着断了跟的高跟鞋在车间门口喊:"张大根!德国检测仪修好了!"她晃着PH值正常的检测报告,水晶指甲在阳光下像把新梭子。
午休时我发现工具柜底层多了个铁盒。打开一看竟是周振海的镀金表,表盘背面刻着"1997.05 十万锭纪念",秒针永远停在他被带走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