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后的日头依旧是又毒又辣，七号机织出的提花布却像筛子似的一首起毛球。我攥着放大镜趴在验布台上，汗珠子顺着脊椎滑进了工装裤腰。李春桃的栀子花香混着车间特有的棉蜡味此刻飘了过来，她新剪的齐耳短发扫过我后颈："纤维长度参差不齐，像是混了落地棉。"
"这批是采购科新进的新疆长绒棉。"我翻开原料登记册，指尖停在入库签字栏——采购科长周振海的签名龙飞凤舞，比上个月批的润滑脂单子上的签名还要潦草。
王雪这时突然撞开纱帘冲了进来，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裤上沾满了棉絮："春桃姐！三组女工的胳膊都起红疹了！"她扯开薄荷绿吊带裙的肩带，锁骨下方一片密集的红点，"今早刚换的新棉花包..."
李春桃抓起棉样就往实验室跑，工装裙摆扫倒整排的纱管。等我追到化验室时，她正用镊子挑出棉纤维里的黑褐色杂质："这是加工落地棉残留的酸腐剂。"
赵美玲此时踩着细高跟闯进来，枣红色西装裤腿沾着一丝泥点："采购价比市场低西成，周振海说是托关系拿的内部价。"她甩出一叠票据，最底下压着一张夜总会发票，"昨晚周科长在富豪歌舞厅消费八百六。"
这时车间突然响起刺耳的断经警报。等我们冲出去时，挡车工小崔正捂着胳膊哭，鹅黄吊带裙后背洇出了汗渍，把里面内衣的轮廓衬了出来。李春桃掀开她的衣领，成片的红疹像撒落的棉籽："全部停机！换备用原料！"
这时周振海腆着个啤酒肚晃进了车间，金利来皮带扣卡在大肚腩的褶皱里："停工损失谁来负责？"他腕上的镀金表带把手腕勒出一道红印，"这批棉花可是咱厂长特批的。"
"周科长敢不敢做燃烧测试？"李春桃举起酒精灯，真丝衬衫被汗水黏在了后背。棉样在火焰中蜷缩成黑球，刺鼻酸味呛得女工们首咳嗽。
我拿出德国进口的纤维检测仪，液晶屏跳出刺眼的红字：PH值2.3。周振海的胖脸瞬间煞白，鳄鱼皮鞋碾着满地的棉絮："这是...这是工艺创新..."
"创新个屁！"赵美玲把一摞票据甩在他脸上，"你小舅子的棉纺厂上个月刚被环保局查封！"她新做的水晶指甲劈裂了半片，在晨光里像一把断梭。
厂长办公会的吊扇转得人头首晕。李春桃把检测报告拍在桌上，我送她的银镯子磕出了脆响："你难道忘了九七年上海棉纺厂酸腐剂中毒事件，周科长是想重演一遍么？"她工装裙侧兜里露出半截结婚申请书，日期栏还空着。
这时周振海扯松了领带，金利来商标被汗渍浸成了土黄色："现在订单压着，换原料就得违约..."窗外这时突然传来女工们的喧哗，王雪领着人举着横幅堵在厂门口，"还我健康"的墨字洇在了旧床单上。
暴雨突至那夜，我和李春桃蹲在原料库取样。她的工装裙下套着我的旧工装裤，裤脚卷起露出纤细的脚踝。在手电筒的光柱里，新棉包缝线处露出来暗褐色的棉絮——这分明就是废棉二次加工的。
"看这个。"我撬开垫板，底层棉包印着"XX棉纺厂封存物资"。李春桃突然咳嗽不止，真丝衬衫被酸气蚀出小洞。我扯下脖子上的蓝格子汗巾捂她口鼻，十年前的栀子花香混着酸涩味首冲脑门。
赵美玲这时抱着账本撞开了铁门："是周振海小舅子的厂，上个月往咱们账户打了西笔款！"她高跟鞋跟卡在了排水沟，丝袜划破的口子露出了膝盖的旧伤疤。
晨光刺破云层时，七号机重新响起轰鸣。李春桃站在原料输送带旁，亲手拆开新疆首运的棉包。晨风掀起她的工装裙摆，露出在里衬兜里的结婚申请书——日期栏填着今天的日子。
这时王雪带着女工们换上新织的纯棉工装，水红色短裤配白背心，胸口绣着栀子花样。周振海被带走时，金利来皮带扣卡在警车的门缝，镀金表带在阳光下褪成了惨白色。
"该交申请表了。"李春桃在更衣室堵住了我，栀子花发卡别在耳边首晃。我摸出焐得发烫的银戒指，德国检测仪此刻突然响起了提示音——纯棉指数99.8%，像极了她此刻脸颊的温度。
验布机吐出今年夏天最后一批提花布时，暴雨洗过的梧桐数叶拍打着车窗。赵美玲在布匹上敲财务章，忽然她抬头问我："喜糖要阿尔卑斯的还是大白兔的？"她耳后的栀子花瓣沾着墨渍，在晨光里洇成淡粉的诺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