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蝉鸣撕开八月里最后的暑气时,我攥着李春桃汗湿的手心,站在子弟学校锈蚀的铁门前。她今天特意换了件米色真丝衬衫,领口别着去年市劳模表彰会的栀子花标本,可工装裙腰侧还沾着七号机的蓝色润滑油。
"张师傅!"看大门的老秦从传达室探出了头,搪瓷缸沿结着深褐茶垢,"会议室在三楼,赵科长她们早到了。"
三楼的走廊里飘着粉笔灰和机油混合的怪味。宣传栏玻璃碎了一半,1997年度"纺二代"奥数获奖名单在穿堂风里簌簌发抖。王雪蹲在楼梯拐角补妆,薄荷绿吊带裙肩带滑落,露出贴着退热贴的锁骨。
"春桃姐,"她举着断了齿的塑料梳子,"帮我把头发盘起来行吗?要像你去年技术比武时那样。"
李春桃从工具包摸出两根棉纱管,手指翻飞间绾出精巧的发髻。阳光穿过走廊尽头的断纱窗,在她发间织出淡金色的经纬。
会议室黑板还留着没擦干净的板书——"圆锥体积=1/3同底等高圆柱"。公式下方用粉笔画着细纱机传动简图,齿轮比例分毫不差。
"人都到齐了?"赵美玲踩着十公分的细高跟走了进来,枣红色西装裤在膝盖处绷出了锐利的折痕。她将一摞账本摔在讲台上,水晶指甲敲着某页红笔圈出的数字:"九八年压锭补贴里有六十万的教育经费。"
我翻开泛黄的会议记录,1997年9月3日那页还夹着半截红领巾。当年厂务会决议写着:"......保障子弟学校运营至2000年......"
"教育局说最迟下周一封校。"教导主任老杨攥着褪色的三角板,袖口还沾着棉蜡,"二十三个教师,西百六十八个孩子......"
玻璃窗此时突然震颤。六号车间的老丰田织机在轰鸣,与楼下操场"雏鹰展翅"雕塑的铜锈共振。李春桃的银镯子磕在课桌边沿,发出清越的响。
"我女儿在初三二班。"维修班老马突然踹开椅子,工作服前襟的口袋裂了线,"上周化学实验课,她们还在用咱们厂退下来的烧杯!"
赵美玲此时翻出了票据存根:"去年购置的投影仪,发票代码是周振海小舅子公司的。"她指甲在虚开发票的印章上刮出吱吱声,"这章边缘的豁口,和原料采购单上的一模一样。"
王雪突然举起手机,薄荷绿指甲油剥落的指尖在屏幕滑动:"家长群炸锅了。刘婶说要把缝纫机抬到教育局门口......"
"胡闹!"李春桃猛地起身,真丝衬衫后背的汗渍勾勒出蝴蝶骨形状,"下个月市里要来验ISO9001,这个时候不能添乱......"
她的尾音被突如其来的童声打断。三十多个系着红领巾的孩子挤在走廊,校服短裤下露出深浅不一的伤疤——都是车间废铁丝划的。为首的女孩抱着化学实验器材箱,玻璃导管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纱机的轮廓。
"老师让我们来搬作业本。"女孩仰起脸,左颊贴着卡通创可贴,"说是最后一批......"
老杨的三角板啪嗒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发现讲台底下塞着半包红双喜,烟盒上画着歪扭的细纱机——是去年教工运动会我落在器材室的。
操场上的梧桐树叶在沙沙作响,李春桃蹲在实验室清点烧杯。她的工装裙摆扫过地面,露出小腿上结痂的烫伤。我握着她颤抖的手腕,在移交清单上签下"七号机维修组张大根"。
"小心!"王雪的尖叫声此刻从走廊传来。我们冲出去时,看见两个女教师正用裁缝剪铰开校服外套——枣红色西装料子在阳光下泛着熟悉的光泽。
"这是......"李春桃扯过布片边缘,指尖着隐蔽的检验章,"去年出口日本的订单尾货。"
赵美玲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难怪周振海把瑕疵品藏在体育器材室。"她举起数码相机,照片里成捆的西装料印着"合格"章,"他要给教师发福利堵嘴。"
风卷着棉絮灌进走廊时,广播突然滋滋响起来:"请各班到操场集合......"电流杂音里混着老丰田织机的节奏,像是某种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