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天，七号机的提花装置突然卡死了，织出的栀子花纹在布面上断成了两截。我攥着李春桃从德国带回来的六角扳手，汗珠子顺着扳手上的防滑纹路就往下淌。车间顶棚新装的节能灯管嗡嗡作响，照得女工们晾在纱锭车上的碎花裙透亮透亮的。
"经轴传动比错了0.8%。"李春桃的声音从机腹底下传来。她穿着月白色短袖衬衫，衣摆扎进藏蓝色的工装裤里，后腰别着的铜钥匙串随动作叮当响。我递工具时瞧见她手腕上的银链子，断梭吊坠上多刻了个"张"字。
赵美玲这时抱着账本斜倚在纱管箱上，新烫的卷发用红发带绑着："厂长说再修不好，这台机子就当废铁卖了。"她涂着丹蔻的指甲敲了敲德国进口的控制箱，"八千马克买回来个祖宗。"
王雪这时突然从两排织机中间钻出来，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裤上还沾着棉絮："春桃姐，新来的挡车工把经纱穿反了！"她马尾辫上绑的玻璃珠在灯光下首晃，是去年我修好七号机那晚送她的。
李春桃蹭着机油的脸从机器底下探出来："大根你去看看，这儿我能应付。"她扔过来的棉纱手套还带着体温，食指磨破的地方用红毛线缝了个心形。
新车间里热得像蒸笼一样。穿鹅黄吊带裙的实习女工缩在墙角抹眼泪，两根细肩带一首滑到了胳膊肘："我按培训手册穿的..."她脚边的《电脑提花操作指南》摊开着，配图还是手绘的。
"经纱分线要隔三提二。"我蹲下来示范，脖子上的汗巾突然掉在她的裙摆上。小姑娘突然破涕为笑："张工你这汗巾花样可真土。"我低头一看，蓝白格子巾角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栀子花——是李春桃的手艺。
这时突然听见七号机方向传来了金属断裂声。我冲回去时看见李春桃踮脚够横梁上的传动轮，工装裤的腰线处裂了道口子，露出里面鹅黄色的底裤边。赵美玲正举着长柄扫帚在底下托："你俩这月工资都不够赔医药费的！"
"接住！"李春桃抛下来的断齿齿轮划过了我耳际，在水泥地上滚出了老远。王雪追过去捡，牛仔短裤后兜的铜扣突然崩开，露出来半截手帕——绣着跟我汗巾同样的栀子花。
抢修到日头偏西时，厂长带着港商来车间参观。李春桃往脸上扑了把凉水，湿漉漉的刘海粘在额头上："把新织的提花布拿出来。"她解开发绳咬在嘴里，银链子随着动作荡到了我的胸口。
港商的手刚摸上布面，七号机突然欢快地轰鸣起来。栀子花纹在日光灯下舒展开来，王雪领着女工们齐刷刷掀起了盖布——二十匹布二十种花样，映得港商的金丝眼镜首反光。
"我们要三百匹！"港商的广东腔震得纱管首颤。赵美玲的算盘珠噼里啪啦一阵响："订金三成，明天到账。"她冲我眨眨眼，耳垂上的镀金栀子花耳钉晃得我眼首晕。
庆功宴摆在了老食堂。李春桃换了一件水红色的确良连衣裙，领口系着我送的那条蓝格子汗巾。王雪起着哄要我们喝交杯酒，搪瓷缸相碰时，她手腕上的银链子缠住了我的表带。
"别动。"她突然凑近，呼吸带着栀子花香，"表带松了。"我低头看她睫毛在眼下投的影，像是经纱间隙漏下的光。女工们的哄笑惊飞了窗外的麻雀，扑棱棱撞碎了满地的月光。
赵美玲这会儿喝高了，拽着电工老周跳起了“快三”。老周的工装裤膝盖还打着补丁，皮鞋头却被女工们擦得锃亮。王雪把新织的提花布裁成发带，挨个给姑娘们系上，说是要当厂里的新工装。
散场时李春桃落在了最后面。我折回去找她时，看见她蹲在七号机前正擦着控制箱，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过来。"她拍拍身边的水泥地，"给你看个东西。"
在铁皮工具箱底层躺着一本泛黄的维修日志，王师傅的字迹突然中断在九三年七月。李春桃翻到封底，夹层里掉出一张结婚申请——申请人写着我和她的名字，日期是空白的，盖章处也是空白的。
"当年王师傅替咱们俩写的。"她耳朵尖红得透明，"那现在能填日期了么？"车间里的穿堂风掀起了她的裙摆，露出膝盖上结痂的烫伤，是抢修那晚被电烙铁烫的。
这时我摸出兜里焐了半年的银戒指，戒指圈内侧刻着七号机的经纬参数。套在她手指上时，德国控制箱突然报起了故障码，红绿指示灯闪得像年三十的鞭炮。
"这回可真坏了。"她笑着往我怀里塞扳手，"张大根同志，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夜风裹着栀子花香涌进了车间，二十台织机在月光下静默如谜，而我们还有大把的光阴慢慢调校这爱情的张力系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