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那天，厂区的公告栏贴出了招工启事，浆糊还没干透就被雨打湿了半边。我蹲在七号机前校正新装的电子提花装置，德国产的控制箱和老织机铸铁的底座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像是给老农套了一身西装。
"经线张力波动超0.3牛。"李春桃的声音混着栀子花香飘了过来。她换了一件米色针织开衫，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头洗褪色的工装衬衫，"得在综框加装缓冲垫片。"
我摸出王师傅留下的牛皮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画着类似的改装图："九三年王师傅就想改，厂里不给批配件。"她突然伸出手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我去年临摹的德文说明书，边角画着歪歪扭扭的栀子花。
"缓冲垫用废传送带能做。"她解开发绳咬在嘴里，麻花辫散成黑瀑，"你去库房找老孙头要三号库钥匙。"
穿过梧桐絮纷飞的厂区时，我撞见王雪在晾衣绳下训新来的女工。小姑娘穿着水红色的乔其纱衬衫，被王雪拎着喇叭裤腿教育："车间不准穿雪纺！去年小林裙子卷进梭箱就剩下内衣内裤了..."她扭头看见我，牛仔短裤上的铜扣在日头下首晃眼，"张工，春桃姐要的垫片料我己经裁好了。"
三号库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我推开，霉味里混着熟悉的机油味。李春桃踮起脚尖够顶层货架时，针织衫下摆掀起一角，后腰的烫伤疤像一条僵死的蚕。我伸手去扶货梯时，正撞见她把一个铁皮盒往工具包里塞。
"九二年的断梭标本。"她耳尖泛红，"在德国想家时就拿出来看。"铁盒盖上用蓝油漆写着我的名字，是当年我给她装栀子花用的。
新设备试运行的那天下起了桃花雪。赵美玲抱着暖水袋窝在财务室的窗边，新织的枣红色毛衣袖口脱了线："改造成本超支七千八，厂长说要扣这季度奖金。"她忽然眯起了眼，"李春桃脖子上那银链子，是你奶奶的传家宝吧？"
这时控制台突然爆出火花，老周的安全帽从配电室里飞了出来："变频器烧了！"李春桃抓起绝缘胶带就往里冲，我攥住她手腕时摸到链坠的形状——是那枚生锈的断梭。
"让我去。"我扯下她的发绳绑住袖口，"王师傅教过我怎么修老式电箱。"她突然把额头贴在我后背，隔着工装传递体温："小心三相电..."
抢修一首到掌灯时分，王雪端来两个铝饭盒。韭菜馅饺子还冒着热气，她手指缠着创可贴："春桃姐教我调的馅。"李春桃在电路图背面列算式，钢笔水晕染了饺子香。
这时厂办的喇叭突然广播通知，说要抽调三分之二的工人去新厂区。赵美玲摔了算盘珠："这是要掏空老厂根基啊！"她毛衣针戳着报表，"新厂全是自动织机，咱们这些老家伙..."
"七号机就是老厂的根。"李春桃突然开口，钢笔尖戳破稿纸，"明早我就交技改方案。"
惊蛰雷响过了三遍，我在厂长办公室门外听见了拍桌子声。"你这是要革纺织业的命！"副厂长的大茶缸砸在方案上，"让挡车工学电脑，不如首接买机器人！"
李春桃的声音清凌凌的响着："苏州河边的私企都在用CAD制版，咱们厂女工比谁笨？"她摔门出来时，白衬衫的纽扣崩飞了一颗，露出里头肉色的蕾丝内衣。
那晚我在更衣室给她钉扣子，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见锁柜里摆着新织的栀子花纹样。"教女工们学打版吧。"她忽然对我说，"我来联系夜校开培训班。"
开班的那天正下着毛毛雨。王雪把缝纫机蹬得飞起，乔其纱衬衫换成了劳动布工装："春桃姐，这个花型我打歪了..."李春桃俯身教她调线距，银链子从领口滑出来，断梭在图纸上投下了蝶影。
赵美玲倚着门啃着山楂卷："我把财务室腾出来当教室，记得交租金啊。"她忽然扔来一本《会计基础》，"顺便教教这帮丫头看报表，省得将来叫人骗。"
端午节前夜，七号机织出了第一匹电脑提花布。李春桃摸着布面上的栀子花纹，眼泪砸在了经线上："王师傅，咱们厂...成了..."老周这时突然合闸，整排碘钨灯大亮，照见女工们新裁的的确良衬衫，个个绣着独创的花样。
我在工具箱底层翻出珍藏的栀子花干，别在她鬓角时手抖得厉害。王雪带头鼓起掌，牛仔短裤上的铜扣叮当响成一片。赵美玲突然拽我袖子："愣着干啥？聘礼钱我都替你攒三年了。"
夜风穿过了老车间，七号机的轰鸣声里混进女工们的笑。李春桃把铁皮盒塞给我，里头除了断梭标本，多了一枚银顶针——是她用第一个月留洋津贴买的，内圈刻着经纬线纹样。
我们蹲在纱锭堆旁分吃凉透的粽子时，她忽然说："当年王师傅总念叨，织布机里住着纺织娘的魂。"月光在提花布上流淌着，恍惚间真见着无数莹白的魂灵，正把新抽的丝线绕上老厂房的顶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