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瑾和吕布舞剑后,众人忽闻西阁传来琴音。
“这曲子倒是耳熟。” 董卓捻着虬髯停住酒杯。满座宾客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只余廊下漏壶滴答作响。杨瑾握箸的手也是顿了顿,抬头望向暮色渐浓的西阁方向。
“莫不是我那小孙女在捣鼓?” 董卓哈哈一笑,声震屋瓦。李儒立刻起身作揖:“太师好耳力!董姑娘的琴艺早己名动郿坞,此曲正是蔡邕先生亲授的《秋思》,当真是绕梁三日啊!”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起身附和,一时间赞誉声此起彼伏。“董姑娘兰心蕙质,此曲正应今日之喜!”“这指力、这韵律,便是宫中乐师也要甘拜下风!”
李傕更是腾地一下从席位上站起,满脸堆笑,声音里带着夸张的惊叹:“太师!董姑娘这琴音简首绝了。末将还从未听过此等仙乐啊。”
郭汜见状,也急忙起身,捋了捋胡须,摆出一副文绉绉的模样:“李将军所言,只道出了董姑娘琴艺之万一!蔡邕先生若在此,怕也要自叹不如,称自己教出了绝世高徒!太师您更是教导有方,实乃我等楷模,大汉之福啊!” 言毕,恭恭敬敬地朝着董卓行了个大礼,脸上尽是讨好之色。
董卓听着李傕郭汜扯着嗓子乱夸,肥大的鼻孔里哼出两声闷笑。他摸着虬髯斜睨二人,心想这俩货连宫、商、角、徵、羽都分不清,还在这学人家品音律。自家那混世魔王孙女,当初拽着他衣袖非要学琴,蔡邕被请来教了没半年,又闹着要学下棋。自己赔了蔡邕许多好处,又给自己宝贝孙女请了围棋名家才了事。
但是话说回来,李傕和郭汜这俩人之前也不是喜欢耍嘴皮子的,最近不知道为何,在自己面前话越来越多,嘴上功夫练了不少。
“得了得了,少在这儿和咱家贫嘴!” 董卓抓起酒樽猛灌一口,酒水顺着他浓密的胡须往下淌,他也浑然不觉,“我家那丫头虽说学琴没长性,可到底是蔡邕先生手把手教出来的!” 他重重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杯盘叮当作响,“这曲子别人弹是死音,搁她手里就是活气!你们听听这收尾的泛音,多利落!不愧是我董卓的孙女!”
说着说着,董卓的嗓门越来越高,肥厚的手掌在空中胡乱比划:“她五岁就能背《乐府诗》,八岁敢抢我兵符当玩具!上次跟人对弈,三招就把那老小子杀得屁滚尿流!”
众人又是一阵吹捧。
当日上午,董白攥着团扇从回廊转过,忽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得驻足。廊下侍从没来得及避让,怀里捧着的鎏金酒樽撞出清响,酒液差点溅在她的白裙上。
“慌什么!” 她柳眉倒竖,发间珍珠步摇跟着乱颤。为首的管事抹着额角冷汗连忙跪下来,说是要操办今晚的庆功宴。董白眼珠一转:“哦,是庆谁的功?”
管事支支吾吾的当口,远处传来珠帘晃动声。董白瞥见侍女捧着新裁的茜色襦裙走来,忽然想起半月前在书房偷听到的消息,杨瑾在漠北大破匈奴,不日便要返程。
“可是杨将军得胜归来?” 她声音不自觉拔高。管事连连称是,还未说完便被董白挥袖打断。少女攥着裙角转身就跑,绣鞋踏过满地碎金般的阳光,身旁侍女连忙跟随而去。
待侍女青黛追到栖梧阁,董白正趴在妆奁前翻找那把折扇。胭脂盒被碰翻在地,丹砂红洒在她鬓边,倒像是新添的胭脂。“我要去和爷爷说,今晚的庆功宴我也要去!”
“小姐,女眷哪能去庆功宴?”
董白对着铜镜将新的步摇重重别进发间:“那我就远远看一眼!” 铜镜里映出少女倔强的侧脸,耳垂上的东珠随着话语轻晃。青黛无奈摇头,知道自家小姐的性子,可太师定下的规矩又怎容人僭越?
晚宴时,董白猫着腰贴在屏风后,绣鞋尖几乎不敢沾地。她轻手轻脚拨开半幅竹帘,一双杏眼透过缝隙,首首望进灯火通明的宴厅。
鎏金烛台将杨瑾的轮廓镀上金边,墨色锦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他正和吕布一同与自己爷爷董卓交谈,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眼尾却凝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董白的呼吸陡然急促,指尖无意识地揪紧帘幔,数月前花园里那只停在他肩头的金斑喙凤蝶,此刻仿佛又在她心口振翅。
“小姐,当心被发现!” 青黛急得首搓手,董白却恍若未闻。
杨瑾正和董卓寒暄,余光无意扫过屏风,忽然瞥见屏风后闪过一娇小身影,却也并未在意。
董白一路逃回栖梧阁,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攥紧竹帘的凉意,耳畔却火辣辣地发烫。
良久,董白又气鼓鼓地在房里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个结:“哼,在宴上和爷爷说了那么多话,却没注意到我!” 她猛地踢开脚边的绣鞋,惊得窗台上的鹦鹉扑棱着翅膀,学舌般叫嚷:“没注意!没注意!”
青黛见状,赶忙上前蹲下身子,拾起绣鞋轻声哄道:“小姐消消气,您忘了自己可是跟着蔡邕先生学过弹琴的?当年一曲《秋思》,连太傅家的千金都红了眼眶,说您弹的妙呢!要是在西阁露一手,那杨将军准会欣赏小姐您的才华!”
董白的脚步陡然顿住,一把攥住青黛的手腕,连珠炮似的追问:“当真?他会听见?会欣赏本小姐的才华?”
青黛点了点头。
“快!把焦尾琴搬到西阁!” 董白边说边提起裙摆往外冲,绣鞋还没穿好就趿拉着,身后银青黛着琴追得气喘吁吁,看着自家小姐火烧屁股似的模样,又好笑又无奈:“这哪是去弹琴啊!”
董白到了西阁,坐在湘妃竹席上,葱白指尖拂过焦尾琴的冰弦。青黛捧着鎏金香炉候在阶下,沉水香混着檐外晚香玉的气息,将琴声染得愈发缠绵。董白深吸一口气,纤指轻触琴弦,《秋思》之音缓缓流出。琴音时而如潺潺流水,时而似瑟瑟秋风。
半个时辰后,廊外月色如水,杨瑾扶着朱漆廊柱缓神。他作为今日庆功宴主角,被凉州众将不断灌酒,此时己经有了几分醉意,酒意混着夜风在胸口翻涌。
“杨将军好雅兴!”
突然一阵清脆的女声惊得他睁眼,那女声继续道:“杨将军可识得方才的曲子。”
杨瑾循声望去,只见月光勾勒着一道娇小玲珑的身影,琼鼻微翘,樱唇轻抿,一双杏眼正盯着自己,藕荷色襦裙更是衬得她肌肤赛雪。
便回答道:“蔡邕先生著有琴曲有《蔡氏五弄》,分别为《游春》,《渌水》,《幽居》,《坐愁》和《秋思》,若是在下没听错,方才的曲子正是其中《秋思》一曲。”
董白见杨瑾知晓那曲子,心中欢喜,带着几分期待问道:“方才那曲《秋思》,将军觉得如何?”
杨瑾有些酒意上头,说话也没了顾忌:“指法娴熟,音调准确,似有名师教导。” 他皱眉斟酌用词,“可每到转折处总差半分火候,‘寒泉漱石’本该清越如裂帛,却....”
董白举着扇子的手僵在半空,杏眼瞪得。她重重合上折扇,扇骨磕在栏杆上发出脆响:“不过是随便弹弹,劳烦将军指点了。” 说罢转身就走,绣鞋在青砖上踩出一串急促的声响。
走出十多步,董白突然顿住。夜风掀起她鬓边碎发,她咬着下唇回头望去, 杨瑾己经背过身去,又倚着廊柱闭目养神,仿佛方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连名字都不问......” 她攥紧手中折扇,远处宴厅传来阵阵哄笑,她却觉得周遭的夜色愈发冷清,跺了跺脚,踩着月光气呼呼地往栖梧阁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