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在碎玉溪温润的灵气包裹和溪水轻柔的催眠曲中，陈烬仿佛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沉眠。没有血腥的幻境，没有冰冷的诅咒刺痛，只有溪水流淌的细碎玉石之音，如同母亲轻抚的摇篮曲。
晨曦驱散了薄雾，碎玉溪流淌的光芒也由静谧的星河转变为跳跃的翡翠丝带。陈烬睁开眼，不是带着惯常惊醒后的警觉与冰冷，而是有片刻的茫然。阳光透过溪岸的藤蔓，暖融融地洒在脸上，带来真实的温度感。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下肩膀——那股被诅咒和仇恨紧紧勒住、日积月累的僵硬，似乎松动了少许。
更重要的是心境。
那股盘踞在心底、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理智的狂躁戾气，如同被溪水冲刷了一夜，变得温顺而安静。沉甸甸压在心头的、几乎要将脊椎压弯的沉郁绝望，也悄然消散了大半。没有彻底消失，但不再是主宰一切的黑洞。他感到一种……近乎陌生的轻松。
他看向身侧。
阿芜的光影在晨光中愈发凝实，那淡金色的轮廓清晰得几乎能看到她睫毛轻颤的剪影。那枚悬浮在她“胸口”的“紫泪石”挂坠，在清晨的光线下，内部流转的紫华似乎更丰沛柔和了一些，温润地滋养着她的灵体。她“坐”在溪边石上，光影的小腿部分甚至能悬空模仿轻轻荡动的姿态。
【醒了？哥。】她的意念传递过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清晰地仿佛在耳边低语，“溪水……凉凉的……。”她那由光影构成的“脸庞”转向陈烬，嘴角弯起的弧度温暖而真实。
“嗯。”陈烬应道，嘴角竟也不自知地跟着放松了些许，不再是生硬的棱角，“睡好了？”一句简单的关心，在这段亡命旅程中，竟是如此的珍贵。
【好！】阿芜用力地“点头”，光影都晃了晃。她指了指腰带上那个小小的、散发着稳定玉色微光的萤火灯笼，这是昨天买的草茎灯笼，“它……晚上暖暖的……一首亮。”小小的得意掩饰不住。
陈烬起身，溪边清新的空气带着的凉意，却让他精神一振。他走到溪水边，看着清澈水流下璀璨的白玉砂砾。不同于血与火的污浊，也不同于逃亡路上的尘土，这里的干净清透，似乎也能洗涤灵魂。
【哥！看那边！】阿芜的意念带着雀跃的急迫感，光影指向溪流对岸不远处的一块浅滩。
一只通体洁白如新雪的小鹿正低头饮水，长长的耳朵偶尔抖动，姿态优雅又带着点天然的呆萌。这难得一见的灵兽出现在如此市井气息的地方，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陈烬没有靠近惊扰，只是远远地看着。若是以前，这景象或许只会被他冰冷的双眼掠过，或是勾起某种关于猎杀与资源的算计。但此刻，在碎玉溪光的影响下，他眼中竟映出了那只小鹿饮水时脖颈微动的优美弧度，以及那双黑瞳里的纯粹安宁。一种难得的平静和一点微小的、近乎新奇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很灵。”他低声评价，不再多言，但眼底的冰封似乎又融化了一线。
他们在溪边的早餐摊解决了简单的食物。热乎乎的竹筒饭混合着山野菌菇的清香，带着锅气的焦香脆果……普通的食物，因为环境的安宁和内心的松弛，竟也显得格外美味。
摊主是个笑起来缺颗门牙的老汉，看着陈烬这个气质有些孤寂冷硬的青年，竟主动搭话：“小哥，从外面来？看你不像本地人啊。带着‘妹妹’来散心？”他似乎真的将阿芜的光影看作了一个文静害羞、躲着人的小姑娘，毕竟那光影太过真切。
陈烬愣了一下，没有纠正。妹妹……是的。
“嗯。”他破天荒地应了一声，声音虽然仍旧偏低沉，却少了许多拒人千里的冷硬。
“好！好地方！碎玉溪水洗烦忧！”老汉笑得更加爽朗，额外送了他们一小碟金黄色的、炸得酥脆的溪水小鱼干，“沾个‘年年有余’的彩头！”
【鱼……干的？】阿芜好奇地“观察”。
“尝尝？”陈烬拿起一小块。
当然，她尝不到。但她的光影凑近，仿佛在用力嗅了嗅，然后传递来一个【好香！哥吃！】的意念。
陈烬笑了笑，很浅，但足够清晰到老汉都愣了一下，随即拍腿乐道：“笑了就好！年轻人嘛，就该多笑笑！”那笑容真诚而温暖。
这短暂而平凡的寒暄，没有刻意的安慰，没有沉重的过去，只有朴素的善意和对未来的点点祝福。陈烬微微颔首，心里那积攒的重压，又被卸下了一丝。原来简单的善意，也能如此熨帖。
随后半日，他们只是在溪畔漫步。看两岸的藤蔓垂下青翠的叶帘，叶片间阳光点点；看小溪拐弯处几个孩童光着脚丫在浅水滩中嬉戏，追逐打着旋漂流的彩色树叶，激起的水花混着碎玉光辉，晶莹剔透，笑声如同银铃洒落在溪面上空。
陈烬不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戒备姿态，他步履间少了几分沉重，眼神也不再有那种随时警惕西周的锋利感。他会驻足，看着孩子们用小手筑起简陋的“白玉城堡”，耐心地用细沙加固城墙的“棱角”。一丝淡淡的、几乎算得上是温和的笑意，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偶尔会浮现在他习惯性紧抿的唇角。
【他们……开心……】阿芜的光影依在他身边，传递着单纯的共情喜悦。
“嗯。”陈烬应着。看着那些无忧无虑的身影，看着倒映在清澈溪水里的蓝天白云，那些狰狞的祭坛、干瘪的尸体、仙门狰狞的面孔……仿佛暂时被这条闪烁着生命光泽的溪流隔绝在了某个遥远的世界之外。
心田曾被复仇和绝望层层冰封的角落，此刻如同遇到暖阳的冻土，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深藏的黑暗并没有消失，也没有被遗忘。但缝隙里，顽强地探出了一点嫩绿——那是被遗忘己久的、对平静生活的一丝向往，对纯粹美好的重新感知，以及一种……支撑他背负仇恨走得更远、更稳的韧性。
碎玉溪无声地流淌着它的温柔，也滋养着岸边行人疲惫的灵魂。陈烬俯身，掬起一捧溪水。清澈的玉屑细沙从指缝间漏下，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和干净的气息。他看着掌心残留的晶莹水光，心绪前所未有的平和清晰。
不是遗忘。
不是放弃。
而是从碎玉溪光中拾起的，一份独行于黑暗、却不再迷失于黑暗的清明与力量。这条路，他将继续走下去，带着为阿芜、也为自己争夺未来的坚定，也带着一丝被这方净水重新唤醒的、属于“人”的温度。溪语叮咚，似在心间低吟，轻抚着他悄然放晴的心空。远方，翠谷的轮廓在晨岚中若隐若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