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方燕接过那把黄铜钥匙时,指尖触到物业经理掌心黏腻的汗。
>
> 那串冰冷的金属坠入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最后一丝幻想。
>
> 当“家”成为签收单上的一个污点,锁孔里转动的是绝望的齿轮。
---
牛皮纸信封带着印刷油墨的刺鼻气味,沉重地落在东方燕堆满杂物的旧书桌上。信封右下角,“北辰地产”的烫金Logo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她盯着那信封,像盯着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女儿好奇地想伸手去摸,被她一把攥住手腕,力道大得孩子惊呼出声。
“别碰!” 东方燕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她松开手,看着女儿手腕上瞬间浮现的红痕,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
颤抖的手指撕开封口,里面滑出两份文件:
一份是《金域豪庭项目房屋交付入住通知书》。措辞冰冷而强硬:
> “……根据合同约定及项目竣工验收备案情况,您所购房屋己具备交付条件。请于X年X月X日至X月X日(共七日),携带本通知书、本人身份证原件、购房合同原件及复印件、付款凭证等文件,至金域豪庭物业服务中心办理房屋交接手续。**逾期未办理者,视为您己同意接收该房屋,房屋毁损灭失风险及物业服务费等费用自通知的交付期限届满之日起,由买受人承担。**”
“视为同意接收……”
“风险转移……”
“物业费自通知日起算……”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东方燕的眼里,刺进她的心里。她仿佛看到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卡着她的脖子,将她和她毕生的积蓄,一起推向那个布满陷阱的深渊。
另一份是《收房须知》,密密麻麻的条款如同天书,充斥着“买受人义务”、“免责条款”、“不可抗力”等字眼。在不起眼的角落,用最小号的字体标注着:“收房前需预缴:物业管理费(预收12个月)、装修保证金、垃圾清运费、水电周转金……合计约人民币:捌仟陆佰元整。”
八千六!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在东方燕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租房押金刚被房东扣掉,下个月房租还没着落,女儿补习班的费用……她看着桌上那张薄薄的、印着“北辰地产”字样的通知书,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
鑫龙物业服务中心设在小区入口处一栋临时板房里。交房日,这里早己被改造成了临时的“战场”。巨大的红色“收房处”指示牌下,排起了蜿蜒曲折的长龙。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香水、汗味、灰尘味,还有一种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焦虑和愤怒。
东方燕排在队伍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信封,像攥着自己的命。她身边是张伯,老人脸色蜡黄,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每站一会儿就要靠在墙上喘气。李薇站在前面,时不时烦躁地踮脚张望,嘴里低声咒骂着。
队伍移动得极其缓慢。每一次窗口前的滞留,都伴随着激烈的争吵。
“凭什么要先交钱才能看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是规定!不交齐费用,拿不到钥匙!后面的人等着呢!” 窗口里,穿着廉价西装、别着“鑫龙物业”工牌的年轻男人不耐烦地敲着玻璃,声音透过扩音器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
“规定?谁的规定?你们这是霸王条款!”
“爱办不办!下一个!”
争吵往往以业主的愤怒咆哮和物业人员的冰冷驱逐告终。有人红着眼眶,颤抖着手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的现金;有人则被家人死死拽住,避免冲突升级。队伍里弥漫着一种屈辱的沉默和压抑的怒火。
终于排到窗口。里面坐着的正是钱胖子,他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职业性的假笑,眼神却像打量待宰的羔羊。
“姓名?房号?” 钱胖子眼皮都没抬,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敲打着。
“东方燕,7号楼2单元1102。”
“材料。” 他伸出手。
东方燕将通知书、身份证、购房合同复印件递进去。钱胖子粗粗扫了一眼,从旁边拿起一叠打印好的表格。
“签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指着几处需要签名的地方,语速极快,“费用清单在这里,核对一下,没问题就去旁边缴费窗钱。物业费一年、装修押金三千、垃圾清运费按面积算八百五、水电周转金一千……总共八千六百元整。交完钱凭收据回来领钥匙和验房单。”
东方燕的目光死死盯在费用清单上,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钱经理,房子我们还没看到,质量问题……”
“质量问题?” 钱胖子嗤笑一声,打断她,肥胖的手指敲了敲玻璃下方贴着的一张盖着红章的A4纸,“看见没?竣工验收备案表!政府都盖章验收合格的房子,能有什么大问题?小毛病在所难免,收了房,我们物业自然会安排维修!先交钱!后面那么多人等着呢!”
他的声音透过劣质扩音器,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置疑的权威。窗口外面,几个穿着保安服、眼神凶狠的壮汉抱着胳膊,冷冷地注视着排队的人群。其中一个,正是西门龙手下的“疤脸”。
东方燕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屈辱。她看着钱胖子那张油滑的脸,看着后面排成长龙、同样愤怒而无奈的邻居,看着那几个虎视眈眈的保安,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最终,她从贴身的旧钱包里,抽出那叠用橡皮筋扎好、原本打算交房租的钞票——那是她东拼西凑、省吃俭用攒下的最后一点活命钱。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冰凉。她几乎是闭着眼,将钱递进了缴费窗口。
厚厚一沓钞票被点钞机哗啦啦地吞入,吐出来的,是一张轻飘飘的、印着“鑫龙物业”的收据,和一把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黄铜色的防盗门钥匙。
钥匙入手冰凉、沉重。东方燕握着它,感觉不到丝毫拥有“家”的喜悦,只有一种握住毒蛇般的冰冷和恐惧。
---
一个穿着不合身保安服、满脸不耐烦的年轻小伙子,胸前歪歪扭扭地别着“鑫龙物业-陪验员007”的塑料牌,嘴里嚼着口香糖,手里拎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他斜睨了东方燕和张伯、李薇三人一眼,含糊不清地说:“1102是吧?跟我来。”
楼道里弥漫着浓烈的劣质涂料和胶水的混合气味,异常刺鼻。崭新的瓷砖地面光可鉴人,墙壁粉刷得一片雪白。然而,刚走进电梯,就闻到一股浓重的尿臊味。电梯轿厢内壁布满划痕和污渍,运行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异响,如同垂死者的呻吟。保安007靠在轿厢壁上,吹着口香糖泡泡,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推开1102户厚重的防盗门,一股混杂着灰尘、化学制剂和淡淡霉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房间里空空荡荡,西壁惨白。惨淡的光线透过尚未撕掉保护膜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东方燕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几乎是冲了进去,目光急切地扫过这个她曾无数次在梦中描绘过的“家”。
**墙面:** 她几乎是扑到客厅主墙前。粉刷一新的墙面上,靠近天花板边缘,一条细细的、蜿蜒的裂缝如同丑陋的蜈蚣,清晰地映入眼帘!她伸出手指,沿着裂缝轻轻抚摸,指尖传来明显的凹凸感。她猛地用指关节敲击旁边的墙面——
“咚!咚!咚!”
沉闷空洞的回响,如同敲在腐朽的木板上!与旁边敲击实心墙体发出的坚实声响形成刺耳的对比!大面积的空鼓!她不死心,沿着墙面一路敲过去,“咚咚”的闷响此起彼伏,像一曲绝望的丧钟!
“空鼓!全是空鼓!” 李薇也在敲打自己家的墙面,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
**地面:** 东方燕蹲下身,仔细查看客厅地面。在靠近阳台推拉门的位置,几块地砖之间的缝隙明显比其他地方宽大许多,而且高低不平!她用手指一摸,能明显感觉到落差!张伯用拐杖的金属头在地面上划拉了几下,立刻留下几道清晰的白色划痕——地面的水泥找平层如同酥脆的饼干般脆弱!
**门窗:** 东方燕走到阳台推拉门前,用力推拉。门扇发出艰涩的摩擦声,关闭后,上下缝隙明显不对称,冷风嗖嗖地从缝隙里灌进来!再看窗户,双层玻璃的中空层里,赫然凝结着大片水汽!密封完全失效!
**水电:** 李薇拧开厨房水龙头,水流细小,还带着铁锈色的浑浊!过了好一会儿才变清。她打开强电箱,里面线路如同乱麻般纠缠在一起,标签模糊不清甚至缺失!张伯颤巍巍地按下客厅一个开关,顶灯闪烁了好几下才勉强亮起,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公共区域:** 三人走出房门,楼道里,刚交房几天,墙角的瓷砖己经空鼓起翘,轻轻一碰就发出“咔哒”的松动声!消防栓箱门歪斜着,玻璃裂了一道蛛网般的纹路!
每一处问题,都像一把钝刀,在东方燕的心上反复切割。她看着手中那张空白的《房屋验收交接表》,上面只有简单的几栏:墙面、地面、门窗、水电……每栏后面都是大片大片的空白,等着她去填写发现的“问题”。
陪验的保安007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着他们在房间里奔走、检查、惊呼,脸上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冷漠。他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在舌头上舔了舔笔尖(这个动作让东方燕一阵反胃),然后在验收单上潦草地划拉着,嘴里念念有词:
“墙面……嗯,局部修补……”
“地面……平整度待调整……”
“门窗……密封需加固……”
“水电……调试中……”
他像写天书一样,用最简略、最模糊的词语,将那些触目惊心的缺陷轻描淡写地“记录”下来。每一个词,都透着极致的敷衍。
“什么叫局部修补?这面墙全是空鼓!要全部铲掉重做!” 东方燕指着那面发出空洞回响的墙,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什么叫调试中?这水龙头流出来的是锈水!这电线乱成这样会起火的!” 李薇指着强电箱怒吼。
“还有这瓷砖!这消防栓!你们贴的合格证是假的吗?” 张伯用拐杖重重地顿着地面。
保安007掏了掏耳朵,吹了吹并不存在的东西,不耐烦地说:“嚷什么嚷?都跟你们说了!小毛病!收了房才能报修!我们物业又不是不修!慢慢修,总会修好的!在这吵吵有什么用?赶紧把字签了!后面还有一堆人等着验房呢!” 他晃了晃手里那支油腻的圆珠笔,指向验收单下方“买受人确认签字”那一栏,眼神里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催促。“签不签?不签我走了!钥匙收回!你们自己看着办!”
那句“收了房才能报修”和“慢慢修”,像两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东方燕三人最后的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绝望。她们看着保安007那张冷漠又蛮横的脸,看着手中那张被随意涂鸦、根本无法反映真实问题的验收单,再看看这满目疮痍、如同废墟般的“新家”……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东方燕。她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冰冷的、布满灰尘的窗框才勉强站稳。她想起了那八千六百块钱,想起了通知书上那句冰冷的“视为同意接收”,想起了每月雷打不动的房贷,想起了女儿渴望一个自己房间的眼神,想起了房东催租时不耐烦的嘴脸……
不签?意味着放弃这唯一的、千疮百孔的栖身之所?意味着继续支付高昂的房租和从这里开始计算的物业费?意味着她和女儿可能真的流落街头?
签?意味着承认这堆垃圾是合格的“家”?意味着放弃追究的权利?意味着跳进一个永无止境的、与物业扯皮维修的深渊?
生存的压力,如同一条无形的、冰冷的绞索,越收越紧,勒得她无法呼吸。她的目光扫过张伯疲惫绝望的脸,扫过李薇愤怒却同样无助的眼神。在保安007越来越不耐烦的催促目光下,在门外隐约传来的其他业主的争吵声中……
东方燕颤抖着,伸出了手。那只手,曾经在课堂上书写板书,曾经温柔地抚摸女儿的发顶,此刻却像有千斤重。她接过了保安007递过来的那支油腻的圆珠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动,发出沙哑的摩擦声。
**东方燕**
三个字,歪歪扭扭地出现在验收单上。笔迹虚浮无力,墨迹洇开,像一个溃烂的伤口,更像一个屈辱的烙印。
保安007一把抽走验收单,脸上露出一个胜利般的、轻蔑的笑容,随手将钥匙往东方燕手里一塞:“行了!完事儿!恭喜收房!有啥问题,打物业电话报修!” 说完,吹着口哨,头也不回地走向下一家。
黄铜钥匙冰冷的棱角硌着东方燕的掌心。她低头看着这把象征着“家”的钥匙,又缓缓抬起头,环视着这个散发着刺鼻气味、布满隐患和缺陷的冰冷空间。窗户玻璃上凝结的水汽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她苍白冰冷的脸颊,砸落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她紧紧地攥着那把钥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这冰冷的金属连同这巨大的屈辱和绝望,一起捏碎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