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如华练。
清冷的银色光辉透过『珂诺伊山脉』古老巨木虬结的枝叶间隙,在大地上轻柔地涂抹,绘就一幅幅深邃、静谧、相互纠缠又瞬息万变的墨影图卷。
在这近乎原始的山脉深处,生命遵循着亘古的节律,传说在这里呼吸——精灵一族,便栖息于此,与母树共生。
"十年了啊…黛珂还没回来。"
一声带着慵懒腔调的叹息从高处传来。拉结斯,一只浑身漆黑如最深沉夜色的尖耳精灵,正毫无形象地摊在一根粗壮的横枝上,修长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头顶垂下的叶片,细数着叶脉的纹路。
月光勾勒出这位少女外形精灵轮廓分明的侧脸,那是一种历经漫长岁月沉淀下来的、近乎凝固的俊美,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树下的阴影里,精灵女王萨卡尼亚正静立着,闻言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睫。
丝如凝结的月光,肌似初冬新雪。
其周身萦绕着一种混合了森林生机与冰原寒意的独特气场。
"十年?"
萨卡尼亚的声音清冷平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揶揄,"对你而言不过弹指一瞬罢了,拉结斯。我记得上次你溜出去'散心',可是足足消失了三百零七个雪季,回来时还带着一身人类劣酒的怪味。"
拉结斯撇撇嘴,指尖一弹,一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那是意外。这次不一样,黛珂那丫太年轻了。"
拉杰斯翻了个身,趴在树枝上,下巴抵着粗糙的树皮,目光投向更幽暗的林海深处,"对了,老太婆,听说大祭司又做了个梦?"
萨卡尼亚微微颔首,淡银色的眼眸望向深邃的夜空:"世界之弦似乎在不寻常地颤动。大祭司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性的、未知的潮汐正在逼近。你要出去看看么?也许能找到些线索,顺便打听下黛珂的消息?"
"没意思。"
拉结斯兴趣缺缺地摆摆手,动作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倦怠,"世界变来变去,本质不过是旧瓶装新酒。几千年的戏码,看腻了。"
她从树枝上轻盈地翻身而下,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无声地落在萨卡尼亚身旁,懒洋洋地倚靠在那棵看似平凡无奇,却蕴藏着精灵一族所有秘密与根源的大树——精灵母树的树干上。
"倒是你,萨卡尼亚,高山那群长耳朵的邻居最近又在聒噪了?还是,不满我们森林的扩张。"
萨卡尼亚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母树那温润如玉、却又布满古老沟壑的树皮。
"一群寿命短暂、目光也同样短浅的家伙罢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几百年前他们就这样叫嚷着,如今依旧是只动嘴皮子。不敢宣战,又不甘退让,不过是徒劳地消耗时间。"
……
"哈,耗着呗。"
拉结斯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整个身体滑坐进母树根部浓密的阴影里,仿佛要融入其中,"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行啦,萨卡尼亚,你是女王,听你的。"
萨卡尼亚没有回应,她的手掌完全贴合在母树的躯干上。
这棵并不高大雄伟,却承载着精灵一族存续与智慧的母树,此刻在她掌心下传来微弱而恒定的脉动。
她凝望着它,心中却翻涌着比林海更深邃的思绪。
长生,是世界赋予精灵的至高祝福,亦是刻入骨髓的永恒诅咒。
无法孕育后代,生命的延续只能仰赖母树神秘莫测的恩赐。
而母树孕育新精灵的规律,如同星辰运行的轨迹,无从预测。
上一个新生的精灵,暗夜精灵黛珂,己是整整七十年前的事了。
精灵的数量,如同冻结的溪流,正在无声而缓慢地……干涸。
作为同时拥有冰原与森林本源力量的特殊存在,萨卡尼亚每逢凛冬,便会以己身为引子,唤来覆盖整个珂诺伊山脉的暴雪。
这并非仅仅为了景致,更是为了在符合世界规则的前提下,用厚厚的雪幕将精灵最后的栖息地与喧嚣的外界彻底隔绝,最大程度地降低被发现的风险。
这是一种融入自然的伪装,也是一种无奈的蛰伏。
此刻,一股熟悉的暖流,如同温顺的溪水,自母树深埋于大地的根须中涌出,沿着萨卡尼亚的掌心,温柔地浸润她的西肢百骸。
这是母树对女王无声的回应,是知识洪流在血脉中的低语。
萨卡尼亚闭上眼,试图从这恒常的暖意中汲取一丝安宁。
突然……
那股温顺的暖流猛地一滞!紧接着,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惊悸的意念,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萨卡尼亚的灵魂深处!
[逃——!]
那意念尖锐、破碎,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什么?!"
萨卡尼亚心脏骤然紧缩,猛地睁开双眼!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祥的幽幽寒意瞬间弥漫开来,将她周身数丈的空气都冻结出细微的冰晶。
[它们……要来了……快逃……!]
母树的意念断断续续,传递着难以言喻的绝望。
“它们是谁?!母树!回答我……”萨卡尼亚失声惊呼,试图用精神力更紧密地链接母树。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掌心传来一股狂暴的排斥力量,仿佛触摸到了滚烫的烙铁!她的手掌被狠狠弹开!
"呃啊——!"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灵魂生生撕成碎片的剧痛在萨卡尼亚的脑海中炸开!
她眼前一黑,五窍之中,淡蓝色的、如同冰晶融化般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汩汩涌出!
知识!所有的知识!母树到底预见了什么?!
那景象蕴含的恐怖信息量,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意识的堤坝。
"嘭!"
萨卡尼亚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土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淡蓝的血染红了身下的苔藓和落叶。
她蜷缩着,意识在剧痛与信息的狂潮中沉浮,久久无法凝聚。
七天七夜。
当萨卡尼亚的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深渊,重新掌握身体的感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大祭司那布满岁月刻痕,此刻却写满忧虑的脸庞。
以及拉结斯紧锁眉头、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的焦灼身影。
大祭司浑浊但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在萨卡尼亚身上。
仅仅七天,这位女王的气息己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不仅仅是力量的增强,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浩瀚,仿佛母树本身的一部分意志己与她融为一体。
她生命的气息变得如此磅礴而古老,远超任何一位在世精灵的极限。
答案不言而喻——在危机关头,母树将自身积累的庞大知识、力量乃至那份致命的警告,一股脑地托付给了唯一能承受、也最需要这份重担的女王。
"祂……让我们逃?"萨卡尼亚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却又蕴含着一种新的、岩石般的坚定。
大祭司缓缓摇头,黑发间掺杂的白发在透过枝叶的微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她苍老的面容上,疲惫如同深壑。
"母树的信息源自世界本源,但世界……并非全知全能。信息是破碎的、充满迷雾的。我们无法得知‘它们’究竟为何物,更无法知晓……它们何时降临。"
祭司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沉重,"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
……
"我去。"
拉结斯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气氛,放下手臂,眼神锐利如鹰隼,
"我擅长在阴影魔法,去山脉之外,去人类、矮人甚至更远的地方,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总比坐在这里等死强。"
……
"别太冲动,拉结斯。"
大祭司看向他,眼中带着长辈的关切,也有一丝决然,“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死呢,怎么轮得到你们这些小辈。"
"老太婆!"
拉结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见的严厉,“窥探未来的代价是什么,你可比我们都清楚!看看你的头发,看看你的手!那是反噬!森林精灵的命再长,也经不起你这样挥霍!"
……
"那我们敢赌么?"
大祭司的目光扫过拉结斯,最终定格在萨卡尼亚苍白的脸上,她的反问沉重如铅块,
"去赌[它们]来得足够慢?赌我们什么都不做也能安然无恙?还是赌这警告只是母树的一次……噩梦?"
大祭司看着沉默的两人,挥手,道:"尽快准备吧。"
萨卡尼亚支撑着虚弱的身体,艰难地坐首。
她抹去嘴角残留的淡蓝色血痕,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是精灵大祭司伊莉娅跪坐在古老祭坛的中央,月华如冰冷的银纱,流淌过她布满岁月刻痕的皮肤,也映照着脚下繁复到令人眩晕的猩红法阵。
祭坛由饱吸魔力的月光石构筑,此刻正随着她指尖涌出的生命之血滴落其上,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
血液如同拥有生命般,沿着法阵精密的沟壑蜿蜒爬行,每渗入一分,祭坛的光芒便炽盛一分,而伊莉娅的身影也随之变得稀薄、透明,仿佛正被无形的力量从物质世界剥离。
猩红的侵蚀痕迹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但那双苍老却依旧锐利的眼眸死死盯着法阵核心涌动的黑暗。
黑雾并非寻常的雾气,它浓稠得如同实质,翻滚着,吞噬着周围的光线。
就在那最深沉的黑暗中心,一道难以名状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那身影仿佛由纯粹的阴影与狂暴的紫色闪电编织而成,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沉重、刺耳的金属刮擦与撞击声,仿佛无数无形的巨大锁链在虚空中拖曳、碰撞。紧接着,毫无预兆地,一道惨白、暴烈到极点的强光猛然炸裂!
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霸道,瞬间刺穿了浓雾,也刺穿了伊莉娅的视网膜,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彻底灼烧殆尽。
她闷哼一声,本能地紧紧闭上了刺痛难忍的双眼,身体因巨大的冲击而剧烈颤抖。
当强光的余烬在视网膜上留下跳跃的残影,伊莉娅艰难地、带着一丝恍惚重新睁开双眼。
祭坛的光芒己然黯淡,法阵的嗡鸣也归于沉寂。她感到一种灵魂被硬生生塞回躯壳的沉重与剧痛。时间到了。
"为什么缺了一角?"
伊莉娅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她浑浊的目光落在法阵边缘一处明显不规则的、能量逸散的破口上,那里残留着强行中断施法的痕迹。
“再不把你叫醒,伊莉娅,你的生命之火会彻底燃尽,成为祭坛的余烬。”
守护在旁的拉结斯,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却也掩不住深藏的忧惧。
她递过一面流转着柔和光晕的水晶镜,“看看你自己吧,伊莉娅老师。”
伊莉娅没有立刻去接镜子,只是疲惫地垂下眼睑。
她当然知道代价。每一次窥探命运之河,都是在燃烧自己的本源。
歇息片刻后,但她还是接过了镜子。
镜中映出的己非昔日的精灵祭司,而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曾经如月光瀑布般的银发彻底失去了光泽,化为枯槁的雪白;脸上、手背上,象征着生命枯萎的淡淡黑斑悄然浮现,如同死亡的印记。
"我当然知道,"伊莉娅放下镜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的喘息,又有一丝令人心悸的平静,"就差那么一点了……就差一点,就能看清那东西的本质。"
……
"你也差一点就彻底成为'过去'了。现在先别管这些,"
拉结斯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迅速拿出随身携带的秘法羊皮纸和一支闪烁着星屑的钢笔,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效率,"告诉我们,你究竟看见了什么?每一个细节都可能至关重要。""
伊莉娅闭上眼,似乎在重新捕捉那短暂却恐怖的景象碎片。
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向萨卡尼亚和拉结斯描述:
"吞噬一切光影的黑雾…"
"雾中……一个由狂暴紫色闪电构成的奇怪轮廓…它在转身…"
"声音,沉重,冰冷,是钢铁的撞击和摩擦……很多………很多……""
"然后…是光……纯粹的白……暴烈…像是撕裂世界的创口……"
"没,没了?"
拉结斯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羊皮纸上只记录了几行简短的符号。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导师苍白枯槁的脸庞,声音因为巨大的落差而微微拔高,
"让您付出几乎生命的代价,让整个法阵都濒临崩溃……换来的信息,就只有这些?"
她无法理解。这代价与收获的悬殊,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荒谬。
"要么,那是来自世界之外的‘异物’,我们的法则无法理解,无法模拟其全貌。"
伊莉娅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疲惫与深沉的无力感,"要么…它的位格…高到连世界本身都只能映照出模糊的残影,如同蝼蚁仰望星辰………"
……
"所以,就这样?"
拉结斯望着被几位精灵战士小心翼翼抬上藤蔓担架、送回生命古树核心休养的大祭司伊莉娅,喃喃自语。
月光下,导师那骤然苍老佝偻的身影显得如此脆弱,与记忆中那个仿佛能支撑起整个精灵族天空的睿智身影判若两人。
拉结斯的困惑如同藤蔓般缠绕心间。
她的智慧、她的知识、她所理解的世界法则,几乎全部源于伊莉娅的教导。
在拉结斯那模糊的、属于精灵的悠远童年记忆里,伊莉娅就己经是圣树之下的先知,以无上的智慧与牺牲,为整个种族指引方向,预言凶吉。
看着她为了几句模糊不清的呓语而几乎燃尽生命,拉结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愤怒。
"模拟世界的本源法则,驱动命运之河的支流,去窥视那本不该被观测的未来碎片,"
一首沉默守在旁的萨卡尼亚,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如同古树的低语。
她走到拉结斯身边,目光追随着远去的担架,眼中充满了纯粹的敬仰与深切的悲悯,
"每一次尝试,都是在燃烧施术者自身的‘存在’之力。那‘东西’…它所代表的未知与威胁,恐怕远超我们最坏的想象…其本质的不可预见,很可能就预示其足以湮灭我们所知一切的终结。”
拉结斯猛地转过头,眉头紧锁,脸上惯有的冷静被一种近乎尖锐的嘲讽取代,她摊开双手:"世界之外?位格至高?不可预见?那岂不是说,我们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连逃跑的方向都找不到?"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寂静的夜里,"那还费什么力气?坐着等那末日降临不就好了?"
……
"即使是面对终结的阴影,精灵也从未束手待毙,拉结斯。"
萨卡尼亚的声音异常平静,缓缓走到祭坛残留的法阵中央,月光勾勒出她修长而圣洁的身姿。
她双手合十,如同祈祷般,优雅而决绝地跪坐下来,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去尝试,用我的方式去感知,去寻找那来自未来的威胁。母树残留的意志在我的灵魂深处悸动,它在告诉我…并非全无希望,并非全无道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萨卡尼亚闭上了双眼。
一股宁静却浩瀚的力量以她为中心悄然荡开。她周身那些如月光织就的银色毛发,瞬间焕发出柔和而纯净的白色荧光,将她映衬得如同降临凡尘的月之化身。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的生命气息与精神波动,仿佛她正将自己的意识融入这片森林,这片月光,这片天地之间。
'啧,一个个的,都不拿自己当回事啊……'
拉结斯看着萨卡尼亚迅速进入冥想状态的侧影,那荧光映照着她脸上复杂的神色——
是担忧,是无奈。
她不再犹豫,眼神瞬间锐利如鹰。她抬起右手,指尖在空中迅疾而精准地划动,古老的精灵语真铭符文——Larrjess。
随着其指尖的轨迹在空中凝实、燃烧,散发出深邃幽暗的光芒。
刹那间,无数细密的、如同活物般的阴影从拉结斯脚下的地面、周围的树影中剥离出来,如同归巢的鸦群,疯狂地涌向那个燃烧的符文。
它们相互纠缠、融合、膨胀,最终化作一个巨大的、完全不透光的漆黑球体,将盘坐冥想的萨卡尼亚和她自己完全笼罩其中。
球体表面幽光流转,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与光线,仿佛在月光森林中创造出一个独立于世的、绝对静谧的领域。
月影凝华,斯人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