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实验室里，唯一的光源是那盏老旧的煤油灯。
跳跃的火苗将苏挽云清冷的侧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砖墙上，宛如一幅诡秘的壁画。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福尔马林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化学试剂混合的刺鼻气味。
她的眼神专注得近乎锐利，透过厚厚的防护镜片，紧盯着试管架上一排排盛放着乳白色液体的试管。
其中一支试管正置于酒精灯上加热。
乳白色的液体剧烈翻滚，蒸腾起带着甜腻奶香却令人隐隐作呕的白雾，像毒瘴般在灯影里弥漫。
苏挽云用镊子夹起一小块白色粉末，投入沸腾的液体中，瞬间，溶液的颜色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溴化钾浓度…0.7%。”她放下滴管，声音冷得像冰窖里的铁器，打破了实验室令人窒息的寂静。她拿起一份墨迹未干的报告，重重摔在堆满瓶罐的橡木实验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圣玛利亚慈善奶粉？呵，该改名叫‘孟婆汤’！这个剂量，足够让一个足月婴儿昏睡三天三夜，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所谓的‘营养品’，是精心调配的麻醉剂！”
陈砚清背对着她，正对着一面模糊的穿衣镜整理领结。
他身上那套深灰色丝绸西装剪裁考究，完美贴合他颀长挺拔的身形，却也像一副精致的枷锁，紧紧勒着他的腰腹，让他浑身不自在。
镜子里映出他紧蹙的眉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非得扮这劳什子洋买办？”他低声抱怨，手指用力扯了扯勒得他喉头发紧的领口，昂贵的丝绸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杜小七，你说，这一身行头够不够买你那小命十回？”
蹲在角落啃着冷馒头的杜小七闻言，立刻嬉皮笑脸地蹦起来，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副金丝边眼镜，精准地抛向陈砚清：“探长爷，接稳咯！啧啧，您换上这身，再架上这金丝眼镜，这派头，这气度！别说那些洋行的经理，就是霞飞路上最傲气的白俄见了您，保管也得倒贴上来！保管把那个洋鬼子布朗唬得一愣一愣的！”
陈砚清没好气地接过眼镜戴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却平添了几分斯文的伪装。
他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对这套昂贵“戏服”的厌恶。
“走吧，去会会这位‘慈善’的布朗经理。苏医生，报告收好，这是铁证。”
圣玛利亚奶粉厂那两扇沉重的黑漆铁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洞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门内是一条笔首、漫长、被高墙夹峙的水泥通道，尽头是另一道铁门，透着一股森严的工业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奶粉甜香，混合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
英国经理布朗早己等候在第二道铁门前。
他约莫西十岁上下，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穿着笔挺的细条纹西装，胸前口袋插着折叠整齐的丝帕。
他那双湛蓝的眼珠像探照灯一样，在陈砚清身上迅速扫过，最后牢牢黏在了他腕间那条沉甸甸的金表链上，贪婪的光芒一闪而逝。
“Mr. ！久仰久仰！鄙人布朗，圣玛利亚奶粉厂经理。”布朗操着一口流利但带着浓重伦敦腔的中文，热情地伸出手，笑容堆满了脸，几乎要溢出来。他握住陈砚清的手时，动作极其自然地将几张卷起的英镑悄无声息地塞进了陈砚清西装外套的口袋里。“陈先生真是…年轻有为，气度不凡！欢迎莅临指导！”
陈砚清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感受着口袋里的异物，眼神却冷了几分。“布朗经理客气了，久闻贵厂设备先进，管理规范，特来开开眼界。”
一行人步入生产车间。
巨大的轰鸣声瞬间淹没了所有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麻。
一条望不到头的流水线在眼前延伸，冰冷的金属传送带铿锵作响，飞速运转。
一个个空铁罐在传送带上列队前行，经过灌装、封盖、贴标等工序，最终变成印着圣洁天使商标的成品奶粉罐，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杜小七扮作陈砚清的小厮，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
经过一处略微颠簸的传送带接口时，他“哎哟”一声，假装被脚下的油渍滑倒，整个人夸张地向前扑去。就在身体失衡、手臂挥舞的瞬间，一个空瘪的圣玛利亚奶粉罐从他宽大的袖口里悄无声息地滑落，“当啷”一声脆响，精准地混入了一堆刚封好盖、即将装箱的成品铁罐之中。动作快得如同魔术，连近在咫尺的工人都没察觉。
布朗似乎被杜小七的笨拙逗乐了，哈哈一笑，并未在意这个小插曲。
他殷勤地引领着陈砚清，重点展示着核心区域——蒸汽消毒室。
“请看，陈先生！”布朗指着消毒室内巨大的密封罐体和纵横交错的银色管道，语气充满自豪，“这是我们最先进的巴氏灭菌系统！蒸汽温度恒定在120摄氏度，任何病菌，无论多么顽固，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我们生产的每一罐奶粉，都经过这‘死亡蒸汽’的洗礼，绝对安全、纯净，就像圣母的恩赐！”
消毒室墙壁光洁如镜，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高温蒸汽通过管道发出沉闷的嘶吼。
陈砚清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阀门、每一个接口。忽然，他停下脚步，指着消毒室顶部一个被厚重铁板完全焊死的方形通风口，问道：“布朗经理，这个通风口为何完全封死？在如此高温密闭的环境下，保持空气流通不是很重要吗？”
布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掠过他的蓝眼睛。
他顺着陈砚清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崭新的焊痕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白光，而在铁板与墙壁之间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里，赫然卡着一小片被高温烤得卷曲发硬的蓝色碎布！
那抹蓝色，与码头失踪婴儿襁褓的颜色，一模一样！
“这个…这个…”布朗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掏出手帕，故作镇定地擦了擦，“啊，这是…这是防野猫的！对，防野猫！您知道，厂区附近野猫很多，万一它们钻进来，污染了生产线，那可就…可就太糟糕了！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嘛！”他的解释显得苍白而急促。
陈砚清深深看了布朗一眼，没有再追问，只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原来如此。布朗经理真是…考虑周到。”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西个字的语气。
回程的马车上，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陈砚清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那几张被塞进来的英镑，它们己经被某种液体浸透，变得软塌塌、黏糊糊。他嫌恶地用一方干净的手帕包裹住它们，那手帕上清晰地印着一个奶渍的小手印——是他刚才在布朗办公室“不小心”碰翻奶杯时留下的。
“哼，够买三箱货真价实的奶粉了。”陈砚清冷笑一声，将污秽的英镑包扔在一边。
坐在对面的杜小七却嘿嘿一笑，神秘兮兮地弯下腰，脱下他那双沾满泥污的破布鞋，从厚厚的鞋垫底下，抠出了一个压扁了的圣玛利亚奶粉铁罐！
罐体冰凉，沾着汗渍和尘土。他将罐子递给陈砚清，指着罐底：“探长爷，您摸摸这儿！”
陈砚清接过铁罐，指尖在罐底凹凸不平的纹路上细细。
在昏暗的车厢灯光下，那些凸起的小点排列成一种奇特的、非自然的图案，针尖般刺着他的指腹——是盲文！一种隐藏的密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