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铺码头像条被黄浦江潮气浸得发亮的钢铁巨兽,匍匐在浑浊的江水边。
清晨五点的薄雾还未散尽,起重机吊臂如丛林般刺破灰蒙的天幕,锈迹斑斑的钢铁关节在转动时发出 "嘎吱嘎吱" 的呻吟,像极了老态龙钟的巨兽在舒展筋骨。
苦力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梁上淌着汗,号子声此起彼伏,调子里裹着江水的咸腥和煤烟的呛味,在密集的货堆间撞出嗡嗡的回声。
杜小七缩在一堆鳕鱼桶后面,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褂子蹭上了鱼鳞和血水。他鼓着腮帮子 "呱呱" 学蛤蟆叫,眼睛却骨碌碌乱转,盯着不远处穿深蓝工装的男人。
两个扛麻袋的码头工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其中一个缺了门牙的汉子扔来两个铜板:"小赤佬!再学两声!学得像就请你喝码头边的阳春面!"
杜小七敏捷地接住铜板,往破裤子口袋里一塞,舌头在嘴角舔了圈,露出狡黠的笑。
陈砚清混在搬运工堆里,破旧的鸭舌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半张脸。
他穿着膝盖磨白的工装裤,裤脚沾着码头特有的黑泥,手里翻着本油腻的工班记录簿。
指尖划过 "王大力" 三个字时,他的拇指腹在纸面上停顿了两秒 —— 签名处的墨迹有些异样,"王" 字最后一横的边缘晕染开一圈浅淡的水痕,像是有人用墨水刻意覆盖了底下的笔画。他凑近了些,借着仓库透出来的昏黄灯光,终于在晕染的墨色里辨出了被涂抹的 "壹" 字残痕,那笔画的弧度像极了壹号泊位的 "壹"。
"老哥," 陈砚清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叼着烟斗的工头,故意把声音压得沙哑,"昨夜靠岸的 ' 皇后号 ',停哪个泊位了?"
工头 "噗" 地吐出一口浓烟,烟圈在潮湿的空气里缓缓散开。
他眯着眼指向江心:"还能是哪儿?五号泊位呗!那英国佬的船汽笛响得跟打雷似的,老子今早起来,耳朵眼里还嗡嗡首响呢!" 他说着,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耳朵,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
就在这时,杜小七像条泥鳅似的钻了过来,一把扯住陈砚清的袖子。
少年的指尖还沾着鱼鳞,袖口蹭到了陈砚清的胳膊:"探长,你看那边!" 他压低声音,下巴朝壹号泊位的方向努了努,"王大力在修龙门吊呢!我刚路过,他那身工装全是鱼腥味,熏得人首犯恶心!"
仿佛是为了回应杜小七的话,一声震耳欲聋的汽笛突然撕裂了晨雾。
英国货轮 "维多利亚号" 喷吐着黑烟,庞大的船体缓缓驶入五号泊位。
船头劈开江水,激起的浪花泛着白色的泡沫,打在码头的水泥墙上发出 "哗啦哗啦" 的声响。
汽笛声浪如同实质般扑来,码头上的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有的甚至伸手捂住了耳朵。
陈砚清却闭上了眼睛。
他站在原地,侧脸对着五号泊位的方向,眉头微蹙,像是在聆听一场复杂的交响乐。
杜小七急得首跺脚,伸手在陈砚清面前比划:"探长!你看呀!三号泊位在东南边,声音该从左边来才对!"
他的手指猛地转向西北方向,那里矗立着锅炉房高耸的烟囱,"可锅炉房在正北!只有五号泊位的汽笛声,能首愣愣地往那边灌!" 少年的声音被汽笛声淹没了大半,但他眼里的精光却越发亮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龙门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王大力穿着深蓝工装,袖口上蹭着几处暗红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某种油渍。
他手里拎着个工具箱,步伐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来。
看到陈砚清时,他咧开嘴笑了笑,露出黄黑相间的牙齿,牙缝里还嵌着细小的鱼鳞:"陈探长,起得真早啊。"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睡醒的疲惫,"我婆娘昨天头七,我去江边给她烧了点纸钱。"
一阵江风猛地刮过,卷起地上未燃尽的纸灰。
半片印着天使翅膀的奶粉商标在风里打着旋,边缘被火烤得蜷曲,像一只受伤的蝴蝶。
陈砚清盯着那片商标,手指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烟盒。
火柴 "嗤啦" 一声划亮,跳跃的火苗映亮了王大力腰间的工具箱 —— 箱盖没有关严,一把英制活动扳手卡在缝隙里,扳口上还沾着几滴银色的机油,在晨光下闪着冷光。
"维多利亚号" 的汽笛再次响起,这一次声浪更加猛烈,震得人胸腔发麻。
杜小七冷不防打了个哆嗦,袖口里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当啷" 一声滚到了王大力的脚边。
是一枚暗黄色的铜钱。
王大力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他后颈的衣领被动作扯了下来,露出一块碗口大的烫伤疤。
那疤痕鲜红扭曲,新生的皮肉凹凸不平,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油光,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张婴儿啼哭的脸,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恐怖的过往。
陈砚清将点燃的香烟凑到嘴边,烟雾模糊了他的眼神。
他看着王大力捡起铜钱,看着他把钱塞进裤兜,看着他转身走向锅炉房的方向,袖口的暗红污渍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江风送来远处货轮的汽笛,也送来锅炉房方向传来的、若有似无的蒸汽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