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第一台”今晚的灯火,亮得有些妖异。海报上,“露华浓”三个烫金大字在霓虹闪烁下流淌着血色般的光泽。戏码依旧是《牡丹亭·惊梦》。售票窗口早早挂出了“满座”的牌子,戏迷们议论纷纷,话题都离不开刚刚暴毙的李老帅和那位与他“渊源颇深”的台柱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仿佛都在期待着什么。
后台深处,白露的化妆间。清冷的香气依旧。她端坐在巨大的梳妆镜前,镜面映出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今晚的妆,格外浓重。胭脂晕染开,像两团燃烧的火,烧灼着她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乌黑的长发被精心盘起,缀满点翠头面,珠光宝气,却衬得她的脸色愈发没有生气,如同一尊被精心装扮后即将殉葬的玉人。
她拿起那支最细的描笔,蘸了浓黑的膏子,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勾勒着自己的眼线。动作优雅依旧,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与绝望。镜中的双眸,在浓黑的勾勒下,不再是空洞的冰湖,而是两泓深不见底、翻涌着无尽恨意与悲怆的漩涡。那里面,有父亲悬梁的身影,有家破人亡的凄凉,有三年隐忍磨砺的孤苦,更有大仇将报、玉石俱焚的决绝。
“杜丽娘…为情而死,亦可为情而生…”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翕动嘴唇,吐出《惊梦》里的词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而我…为恨而生,亦当…为恨而死。” 一滴清泪,毫无征兆地滑落,滚过浓重的油彩,在脸颊上犁出一道清晰的、冰凉的痕迹。她迅速用指尖抹去,仿佛抹去最后一丝软弱。今晚的戏,是她的战场,也是她的祭台。
前台,锣鼓点密集地响起,大幕将启。陈砚清、苏挽云和杜小七带着几名便衣警员,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二楼包厢区。陈砚清选的位置极佳,既能清晰俯瞰整个舞台,又能观察到白露上场退场的通道。他目光如炬,扫视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台上忙碌的身影。
杜小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凑近陈砚清:“探长,都安排好了,前后门、后台通道都有人。她插翅难飞!不过…真等她唱完再动手?这《惊梦》一折,听着心里首发毛…”
“等她唱到‘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陈砚清声音低沉而肯定,目光紧锁着舞台侧幕,“那是次声波发作、也是她情绪最易失控的时刻。苏法医?”
苏挽云微微颔首,她手里拿着一个改装过的、连接着示波器探头的便携式声波监测仪,仪器屏幕己经点亮:“设备己就绪,锁定7-19赫兹频段。只要唱片里的次声波出现,立刻能捕捉到波形。” 她的眼神冷静如手术刀,今晚,她要现场捕捉那无形的杀人魔音。
大幕在如雷的掌声中缓缓拉开。丝竹悠扬,白露饰演的杜丽娘,莲步轻移,袅袅婷婷登场。水袖轻扬,眼波流转,顾盼之间,那浓墨重彩也掩盖不住的、深入骨髓的幽怨与凄美,瞬间攫住了全场观众的心神。唱腔一起,更是哀婉缠绵,如泣如诉,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血泪。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她唱着,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二楼李震山曾经的那个包厢位置——如今空空如也。那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大仇得报的快意,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哀婉之中。台下观众屏息凝神,沉浸在“露华浓”用生命演绎的悲情里,浑然不知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陈砚清紧盯着舞台,也紧盯着苏挽云手中的仪器屏幕。屏幕上,绿色的波形随着唱腔起伏,主要集中在人耳可听的中高频区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戏己过半。
终于,行至核心唱段。白露的杜丽娘倚着虚拟的梅树,神情恍惚,唱出了那句:“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就在这一刹那!苏挽云手中的示波器屏幕猛地一跳!代表次声波的超低频区域,一条极其清晰的、稳定的绿色基线骤然出现,强度远超之前在实验室的检测!几乎同时,苏挽云和陈砚清都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和胸闷袭来!旁边的杜小七更是“哎哟”一声,脸色发白,下意识捂住了胸口!
“次声波!强度极高!”苏挽云低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现场的感受,比实验室模拟强烈十倍!无形的魔音正在戏院里回荡!
舞台上的白露,唱腔陡然拔高,凄厉得如同杜鹃啼血:“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不再是杜丽娘的痴情,而是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混合着巨大痛苦与极致恨意的光芒!她似乎不是在唱戏,而是在用生命发出最后的控诉!那眼神,精准地刺向了陈砚清所在的方位!
就是现在!
陈砚清猛地站起身,如同蓄势己久的猎豹,声音穿透锣鼓丝竹,清晰地响彻在突然变得有些诡异的剧场:“白露!戏,该收场了!”
“哗——!” 全场哗然!观众们惊愕地转头看向二楼。台上的锣鼓点戛然而止,丝竹声也乱了套。白露的唱腔如同被利刃斩断,僵立在舞台中央。她缓缓转过头,浓墨重彩的脸庞上看不出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淬毒的寒冰,死死地钉在陈砚清身上。那里面,没有惊慌,没有意外,只有一片死寂的、了然的绝望,以及一丝…终于解脱般的疲惫。
后台通道立刻冲出几名便衣警员,迅速向舞台围拢。台下的观众席也骚动起来,人们纷纷站起,不明所以地张望、议论。
白露没有动。她站在耀眼的舞台灯光下,站在她复仇之路的终点,站在她人生这出大戏的落幕时刻。她看着冲上舞台的警员,看着二楼那个目光如铁的男人,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古怪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她抬起手,不是反抗,而是做了一个极其优美的、杜丽娘“离魂”前的身段,水袖轻拂,仿佛要拂去这尘世所有的污浊与痛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忽然开口,不是唱,而是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清晰无比的、带着无尽苍凉的声调,念出了《惊梦》中最著名的句子。
念罢,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黑色的泪痕,混合着油彩,再次滑落。任由冰冷的手铐,锁住了那双曾经在舞台上颠倒众生、也刻录下死亡频率的手腕。名伶“露华浓”的传奇,在这一刻,伴随着那无声的“鬼哭”魔音,彻底终结。只留下满场惊愕的观众和一片死寂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