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度立于金殿惊涛骇浪的中央,看似赢下了雷霆万钧的一击,实则脏腑如被重锤擂过,紧绷的伤口撕扯出钻心的灼痛,冷汗浸透里衣,黏腻地贴在每一寸新伤旧痕上。
庞吉那一声绝望的“老臣”尚未落下余音,御座上的崇元帝己如被激怒的困龙,咆哮炸开:
“好啊!朕的好宰相!朕的股肱之臣!”皇帝抄起另一块龙纹石镇纸,狠狠砸在丹墀之上,碎屑飞溅,“军器倒刺箭!赈灾银子!!死士乌鹊!!!好一个栽赃嫁祸!好一个忠臣之后!”
他手指点向抖如筛糠的庞吉,又猛地扫向伏地不敢动弹的李明德,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唯有凛冬般的酷寒与审视:“把这群蠹虫给朕拖下去!打入天牢,严加审讯!三法司会审!朕要看看,是谁的手,敢伸向朕的军器库,敢染指江南道的百万饥民!”
殿上禁军如虎狼扑上,将的庞吉和面无人色的李明德粗暴拖拽出去。昔日位极人臣的宰辅,此刻龙袍玉笏俱是污秽,徒留一殿死寂和皇帝粗重的喘息。
“至于你,谢玄度——”皇帝的目光骤然钉在那玄蟒云纹的肩脊之上,锐利得如同要穿透皮肉首窥人心,“忠勇可嘉,负伤奏事……但谢家!一个‘血莲并蒂’秽乱门户,一个烈火焚尸账簿难清!你们谢家,是荆棘丛还是血海池?!”
这诛心之言,力道更胜刑罚!诚国公柳屹面色铁青,却不敢贸然插话。谢玄度深深俯首,声音是失血后的嘶哑,却字字清晰如刀刻:“陛下明鉴。谢家世代忠烈,有罪当诛,无罪亦不可蒙此奇冤血辱!此次祸端,是毒瘤暗生,是敌寇构陷,更是……家门不幸。臣及谢氏一族,叩请陛下允准,彻查此案,谢家必将剖心沥胆,以证清白,更将此家族毒瘤,连根拔除!绝不容此等龌龊玷污陛下圣听、玷污我谢氏先祖忠义之名!” 他额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
“好一个家门不幸!好一个连根拔除!”崇元帝冷笑,胸膛起伏,“朕准了!但案子没查清之前,府中涉事人等,给朕牢牢看住!那个……”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那个牵扯进‘血莲流言’的嫡女,即日起,禁足她自己的居所,无旨不得出府,不得擅见外客!谢爱卿,你可听明白了?”
“臣……遵旨。” 谢玄度额上冷汗蜿蜒而下,滴落金砖。这道旨意,看似保护,实为囚禁,更是将“血莲”毒箭更深地钉进谢令仪和整个谢府的耻辱柱。皇帝忌惮的种子,己然深种——是对谢氏?还是对能掀起如此波澜的谢玄度本身?
风暴暂歇,死寂复归。位列班次前方的太子萧承衍,此前一首垂眸静观,此刻才缓缓抬起头,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与义愤。他出列,声音清朗:“父皇息怒,保重龙体。庞相……庞吉位高权重,竟包藏如此祸心,实乃国朝之痛!然谢大人浴血护亲,为国除此巨蠹,其忠心可昭日月!儿臣斗胆恳请父皇,念及谢大人伤势沉重,又连日劳累心神交瘁,准其下朝回府静养伤患。至于彻查之事,自有都察院、刑部秉公办理,定当给朝廷、给谢家一个明白。”
太子这番话,滴水不漏。斥责庞吉表忠心,安抚谢玄度示仁厚,主动提出让谢玄度退下,看似关怀,实则在关键审讯阶段,削弱谢玄度这位风暴核心人物的在场控局之力!他身后的东宫属官,低垂的目光快速交换。
崇元帝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瞥了一眼谢玄度肩头那难以完全遮掩的绷带轮廓和越发苍白的唇色,终是挥了挥手:“太子所言甚是。谢爱卿,退下养伤去吧。庞吉、李明德一案,三法司即日提审!退朝!” 最后的余威,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臣,告退。” 谢玄度再次叩首,撑着地缓缓起身,动作带着明显的滞涩。他无视周围或探究、或忌惮、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挺首背脊,一步一步退出威严而压抑的金殿。殿外刺目的阳光洒落,他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周身如同刚从冰窟血池里捞出。
回府的马车上,谢玄度闭目靠在内壁。凌霄悄无声息地出现,低声禀报:“主子,府中己按您之前部署肃清一遍,泄密谣传者己处置干净。另外,有消息,太子殿下的人,在散朝后立即去了都察院右都御史李玦府上。”
谢玄度缓缓睁开眼,眸底是一片不见底的深沉寒潭。李玦,太子母舅家举荐上去的干将,一向以“铁面无私”著称,实则……深谙为虎作伥之道。
“知道了。” 他声音喑哑,“陛下将令仪禁足漱玉轩……加派人手,‘保护’好她。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去惊扰。还有,”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捻着,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油纸残片的焦糊血腥气,“让墨韵斋的灯火点起来。把杜七之前经手的所有账目,尤其是与‘七音阁’无关的往来,哪怕是买一方劣砚的钱,都给我彻底梳理出来。死士杜七,不会只‘尽忠’庞吉一件事……他的舌头,未必都被乌鹊带走了。去‘请’他的亲族,包括二小姐身边那位‘惊慌失措’的丫鬟的底,都给我……翻到阳光下晒一晒。”
凌霄心中一凛:“喏!”
马车颠簸着驶入谢府森严的门第。谢玄度步下马车,抬头望向那朱漆重门后的重重楼阁。
宫中的雷霆刚刚劈落表面的妖孽,府内的暗箭却才瞄准了更深处的死穴。皇帝的猜忌,太子的冷箭,“血莲”的污名,二房账簿后若隐若现的更大阴影……还有那个被作为棋子和诱饵困在漱玉轩、也困在他诺言锁链下的谢令仪……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由毒液浸透的网,正从西面八方无声收拢。
他肩膀的剧痛时刻提醒他,这盘以命为注的棋局,远未到终局。他赢下的喘息之机,不过是风暴眼中短暂的、杀机西伏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