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仪跨出书房的刹那,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合拢,喧嚣被关在门内,唯有廊下的穿堂风卷着刺骨秋寒迎面扑来,激得她浑身一颤。肩上撕裂的披风再也兜不住冷意,伤口被牵动,细微的痛楚终于挣脱了方才绷紧的神经,尖锐地抽吸着她的气息。
她没有回头。身后,那书房不再是交易的平台,而成了一口沉埋着凶险、裹挟着血砂的深渊,谢玄度那句“活得像火”的冷语,如同燃烧的烙印钉在背上,烫得她心底一抽。
回自己小院的路径似乎比来时漫长十倍。假山石影摇曳如鬼魅,长廊灯笼的光晕散开在寒雾里,也暖不了半分冷硬的地面。耳畔反复回荡着——指尖划过硬木桌案的沉响,窗外夜鸟掠过的微声,还有那穿透黑暗的、带着铁锈味的低语:“歇一口气了。”
是真的吗?这口气,真的能歇了?
终于拐进熟悉又陌生的月亮门,踏入那片属于她的、曾被视作牢笼的小院。昏黄的灯光从正房里透出,映出奶嬷徐氏焦急在门前来回踱步的身影。一见她人影,徐氏几乎是扑了过来。
“我的小姐!”嘶哑的声音带着惊悸过后的颤意,枯瘦的手猛地攥住她冰冷的手腕,“你……你回来了?那边……偏院大火……”
她浑浊的老眼借着灯光上下扫视,待看清谢令仪肩头撕裂的血迹、脸颊的灰烬污痕和披风上大片的深色污渍时,声音彻底变了调,“老天爷!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她的视线惊恐地落在那片污渍上,那是偏院焦尸带来的死亡印记,散发着不详的味道。
谢令仪只觉得眼皮沉得像挂了铅块。所有强撑的力气在这一刻彻底抽离,若不是徐氏死命搀扶,她几乎要下去。伤口随着动作一阵剐蹭的锐痛,让她倒抽一口凉气,牙关死死咬紧,才没哼出声。
“奶嬷,”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只剩一点被撕扯过的气息,“扶我进去……别声张。”
几乎是跌撞着被搀进温暖的室内,隔绝了外间窥探的风。她被安置在铺了厚软坐褥的矮榻上。明亮的灯火刺得她有些眩晕,终于看清自己,这一身的狼狈,明晃晃地昭示着她刚刚从怎样肮脏的深渊里爬出来。
徐氏抖着手去碰她肩膀染血的裂口,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作孽啊……作孽……”她慌忙拿来药箱,又急急唤丫鬟端来热水。
药粉按在伤口上的剧痛让谢令仪闷哼一声,浑身绷紧。徐氏心疼得手都在抖,但换药的动作却更轻更快。“那火……是冲着你去的?小姐,你到底招惹了什么……”她带着哭腔,又不敢深问。
热水端来,徐氏拧了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避开伤口,擦拭着她脸上颈上的污渍。温热的湿意拂过冰冷的肌肤,带来一丝暂时的舒缓。谢令仪疲惫地闭上眼,任由奶嬷处理,身体的疼痛和麻木交织,意识却在温水的触碰下,被强行拉回那令人窒息的书房——
谢玄度指尖悬停在油纸残片上强大的压迫感;他第一次完整叫出她名字时金石坠地的声响;“无人能压你分毫”的承诺背后,那句“至死烂在腹中”的警告,冰冷如刀;还有最后摇曳烛火下,他说“烧不尽的东西,总比脆弱的瓷器……扛得住摔打”。
那些话语如同淬毒的钉子,一根根扎进她此刻放松下来却更加混沌的脑海里。她豁出去换来了一线生路,换来了谢玄度亲口许诺的无人可欺。可这生路悬在万丈悬崖边,下面就是谢玄度口中必将掀起腥风血雨的万丈深渊。
更深的寒意从心底漫上来,比刚才廊下裹挟着焦烟的风更刺骨。徐氏还在絮叨着什么后怕的话,小丫鬟细碎的脚步在房中走动……这些寻常的、属于闺阁的声音,此刻听在她耳中,却隔了一层厚重的琉璃罩子。
这就是她赌上性命换来的“闺阁生活”?这片她曾以为被谢家“贞洁牌坊”压得喘不过气的所谓牢笼?这盏灯下短暂的“净土”?
谢令仪睁开眼,望着窗纸上摇晃的树影。院墙之外,更大的旋涡正在酝酿。这片小院,这看似回归的平静,不过是他谢玄度掌权后,赏给她的一块暂时的、被圈起来的——暂时得以喘息的“刑台”罢了。
“烧不尽的东西……”她心中无声咀嚼着这西个字,目光落在被徐氏脱下、置于脚边矮凳上那件染着大片污迹的披风上。
火能烧掉账簿,却烧不尽她撕下的那半片油纸。人能被烧焦,却烧不尽某些被烙印在骨血里的不甘。她如今,不也成了谢玄度眼中一件“烧不尽”、可以被丢入棋局“扛摔打”的器物?
铜盆里的热水渐渐变凉,氤氲的热气消散殆尽。一弯冷月悄然爬上窗棂,将霜白的光冷冷地洒在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