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芬端着药碗推开六奶奶闺房,雕花木门发出“吱呀”声,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
病榻上的六奶奶裹着锦被,颧骨泛红得异常,榻边炭炉上的药罐正咕嘟冒泡,蒸腾的热气里混着股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三奶奶昨儿才送了《女戒》,西奶奶又让人送了镇宅符。”六奶奶抓住周瑞芬的手腕,指甲上的丹蔻褪了色,“你闻闻这药,分明是……”
话音戛然而止,窗外传来环佩声响。
周瑞芬迅速将药碗搁在妆台上,转身时撞上西奶奶的目光——对方正倚着门框,手中拨弄着鎏金护甲,指尖沾着新鲜的胭脂,“妹妹们说六弟妹染了邪祟,我特意让人添了断肠草驱邪。”她款步走近,护甲敲了敲药罐,“这药得趁热喝,凉了可就没功效了。”
霉雨季节的陈家大院像口密封的醋坛,连廊柱都渗着股子酸腐气。
周瑞芬盯着药罐上的裂纹,那纹路从罐底延伸至颈部,就像大房咽气前抓破的账本。
六奶奶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咳出几点血沫,西奶奶眼底闪过一丝不耐,袖口却滑出半片纸角——周瑞芬瞥见“鸦片”二字,与赵铁柱偷来的账本笔迹identical。
“西弟妹好手段。”三奶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抱着佛经走进来,念珠在手腕上绕了三圈,“昨儿议事厅议镇宅之事,西弟妹提议将东跨院改祠堂,莫不是想借机挪走醋窖的地契?”
西奶奶冷笑:“姐姐说笑了,地契自然在五爷书房,我哪敢染指?”她转身时,金镯子蹭过周瑞芬手背,“倒是有些贱蹄子,成天在男人堆里打转,败坏陈家名声。”
周瑞芬攥紧袖口的账本残页,那是赵铁柱昨夜翻墙送来的,上面“水匪分赃”的记录刺得她掌心发疼。
六奶奶突然指着妆台尖叫:“镜子!那镜子里有人!”
所有人转头望去,妆台上的铜镜映出半张扭曲的脸,周瑞芬认出那是三奶奶陪嫁的陪房丫鬟,半个月前突然“暴毙”的瑞珠。
西奶奶脸色一变,挥袖打翻药罐,深褐色药汁泼在周瑞芬裙上,她趁机捡起滚落的药渣——果然混着断肠草与朱砂,与大房、二房胎停时的药渣如出一辙。
“贱蹄子们敢咒我?”西奶奶抓起铜镜砸向墙壁,镜面碎成十七八片,“都给我搜!定是有人藏了邪物!”
周瑞芬被按在妆台上,后腰的碎镜片刺痛皮肤。
她听见西奶奶翻箱倒柜的声音,听见三奶奶念诵《往生咒》的低语,突然在破碎的镜面上看见自己的脸——眼尾细纹里嵌着昨日缝地契时的线头,这让她想起母亲被沉塘前一夜,她在油灯下看见的自己。
“找到了!”丫鬟举着个布包退后半步,里面滚出几枚绣着骷髅的香包,“这是西厢房的!”
六奶奶发出崩溃的尖叫,周瑞芬却注意到布包边角的刺绣——那是西奶奶房里的针线样式,去年冬日她曾见丫鬟捧着同款绣样出入烟馆。
三奶奶突然按住她的手,掌心塞来张纸条:“夜三更,柴房见。”
戌时三刻,周瑞芬摸进柴房。
三奶奶点亮油灯,露出怀里的泛黄账本,纸页间夹着朵干枯的曼陀罗花:“这是大房陪嫁的妆奁账本,上面记着西奶奶陪嫁的鸦片数目……还有你母亲当年沉塘的真相。”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怪笑,周瑞芬翻开账本,看见父亲的字迹混着墨点:“瑞芬母系被诬与水匪私通,实则握有西奶奶通匪证据……”墨迹在油灯下泛着暗红,如同今日药罐里的断肠草汁。
“西奶奶要的不是镇宅,是灭口。”三奶奶握紧念珠,“六奶奶撞见她与水匪头子分赃,才被下了毒。”
周瑞芬想起白日里西奶奶腕间的假伤痕,想起陈五爷书房从未打开的紫檀木箱,指甲深深掐进账本边缘。
柴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将账本塞进墙缝,转身时撞见陈五爷的背影——他手里提着盏灯笼,灯穗上沾着几点暗红,恍若新婚夜他袖口被血洇透的喜字纹样。
“明日宗族议事,”三奶奶吹灭油灯,声音在黑暗中颤抖,“西奶奶会提立她儿子为嗣……你且看那‘孝’字匾。”
周瑞芬心头不由一紧,顺手摸向藏在衣襟的碎镜,镜面映出窗外的冷月,碎成十七八片的镜面里,她看见无数个自己——有的在缝地契,有的在喝堕胎药,有的在祠堂被沉塘。
药罐的裂痕在记忆里逐渐放大,周瑞芬突然读懂了六奶奶惊恐的眼神。那不是中邪后的癫狂,那是看透了这深宅大院里的残酷真相:每个女人都是药罐上的裂纹,从被塞进嫁衣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被封建礼教的苦药熬干榨尽。六奶奶咳血时颤抖的指尖、大房二房胎停时的药渣、自己后腰被碎镜刺痛的伤口,原来都是同一道裂痕的不同切面。
她数着节拍,小心翼翼地走出柴房。突然陶罐碎裂的声响从醋窖方向传来——那是赵铁柱约定的信号。
这信号像一记重锤敲在紧绷的神经上。她摸出藏在发间的银簪,簪头的蝴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翅脉纹路竟与碎镜后的图案分毫不差。蝴蝶振翅欲飞,分明是下一刻就要冲破发间束缚。
周瑞芬知道,天亮之后,这只蝴蝶不会再是深宅大院里的装饰——它将带着地契的褶皱、账本的密语、药罐的裂痕,在宗族议事厅的血雨腥风中,划出第一道撕破黑暗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