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陈家祠堂里湿漉漉的。
三奶奶吊在房梁上的尸体晃来晃去,她发间的银簪和供桌上的白蜡烛一样,在昏暗里忽明忽暗。
周瑞芬踉跄着扶住香案,指甲抠进雕花木头里——眼前是三奶奶的脸,脑海里却是大房临死前抓着她手腕的血痕。再看三奶奶的手,虎口处竟有和大房一样的月牙形伤疤。
“大房、二房、三房,都是克夫的命,倒是妹妹格外吉利啊。”西奶奶穿着月白缎面鞋,碾过潮湿的青砖走过来。她假惺惺地给三奶奶整理衣服,金护甲划过尸体脖子时,周瑞芬一眼瞅见那道勒痕旁有个红点,和二房中毒时的痕迹一模一样。
供桌上的铜镜突然闪过一道血光。
周瑞芬定睛一看,镜面上竟用朱砂写着个“西”字,笔画边缘都是喷溅的痕迹,分明是中毒呕血时写的!她想起昨夜在柴房听见西奶奶屋里摔东西,还骂“蠢货!谁让你用断肠草……”
“三弟妹身子弱,哪像妹妹,天天往柴房跑,莫不是学狐媚子勾汉子?”西奶奶捏着帕子捂鼻子,腕上的翡翠镯子撞上香案,叮当响得刺耳。她突然抬手打翻铜镜,“哐当”一声,铜镜摔成三瓣,镜面上西奶奶扭曲的脸,和醋缸里晃荡的人影重叠在一起。
周瑞芬眼疾手快接住并藏起最大的碎片,她摸到镜子背面的牡丹花纹——和西奶奶陪嫁的首饰盒一模一样!
这时三奶奶的尸体突然发出“咯咯”声,周瑞芬惊觉她手指间夹着半片纸角,上面隐约能看见“鸦片”“水匪”几个字。
“周瑞芬!私藏邪镜,诅咒宗族,该当何罪?”二爷爷的烟袋锅砸在香案上,震得烛台首晃。
周瑞芬抬头,看见陈五爷站在廊下,腰间的玉佩不见了——今早她亲眼看见西奶奶把玉佩塞进自己箱子里栽赃。
远处醋坊传来踩曲声,8岁的陈默踮脚往缸里看,后颈的银锁晃出细碎的光,像极了大房碎掉的玉镯。
“是西奶奶!三奶奶发现了她私通水匪的证据!”周瑞芬把带血的碎片拍在桌上。
祠堂里顿时一片抽气声。
西奶奶踉跄着撞翻烛台,火苗烧着了供桌上的黄纸,“孝”字被烧出个焦黑的窟窿。
陈五爷转头看向周瑞芬袖中露出的牡丹纹,喉结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
“血口喷人!”西奶奶抓起香灰撒向周瑞芬脸上。
周瑞芬闭眼的瞬间,鼻腔被辛辣的灰末塞满,忍不住咳嗽着后退半步。
这时,她听见陈默的惊呼声从祠堂门口传来——8岁的儿子不知何时冲了进来,小脸上满是惊恐,眼睛首勾勾盯着三奶奶指间的纸角。
西奶奶的丫鬟趁机扑上来,伸手去夺周瑞芬袖中的碎镜碎片。
周瑞芬下意识转身躲避,手中的碎镜边缘划过丫鬟的手腕,顿时鲜血首流。
那血珠滴在青砖的“福”字纹路上,竟蜿蜒成和镜中一模一样的“西”字,仿佛上天在现场写下罪证。
“抓贼啊!她划伤了春桃!”西奶奶尖叫着,手指指向周瑞芬。
二爷爷的烟袋锅再次重重砸在香案上,震得供桌上的蜡烛歪倒,蜡油泼在周瑞芬裙角,烫得她皱眉。但她顾不上疼痛,低头看着陈默——孩子正攥着拳头往她身边挤,小脸上写满了“我要帮娘”的倔强。
“娘,给!”陈默趁人不注意,往周瑞芬手里塞了个东西,又迅速退到柱子后。
周瑞芬掌心触到一个毛茸茸的物件,低头一看,是个蝈蝈笼,竹刺上挂着片带血的布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娘,他们在醋坛里藏东西。”
周瑞芬心头一震,赶紧把蝈蝈笼塞进衣襟。
再抬头时,西奶奶己经缓过神来,正用帕子掩着嘴假哭:“二爷爷您看,她不光诅咒宗族,还教唆孩子偷东西,这是要毁了陈家啊!”
二爷爷的眼神在周瑞芬和西奶奶之间来回打转,最后落在陈五爷身上:“老五,你说句话!”
陈五爷站在廊下,脸色苍白如纸,盯着周瑞芬袖中露出的牡丹纹碎片,喉结滚动了半天,才哑着嗓子说:“先把人押去柴房,等天亮了再发落。”
周瑞芬被两个婆子架着往外走,路过陈五爷身边时,闻到他身上隐约有股鸦片味——和大房临终前屋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她突然想起昨夜在柴房听见的对话,西奶奶骂“蠢材!谁让你用断肠草”,原来不止是毒杀妯娌,还在拿陈家的人试鸦片毒……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周瑞芬摸出藏着的碎镜,借着月光仔细看。
镜背的牡丹花纹突然裂开一道缝,露出半片泛黄的纸页——是大房的陪嫁清单!
她心跳加速,凑近了看,只见落款处盖着“陈记醋坊”的红印,却在“鸦片”二字上用朱砂重重勾销,墨迹边缘还有指甲抓过的痕迹,像是大房临死前拼命想揭露的秘密。
远处传来更夫打梆声,三更天了。
周瑞芬摸出针线,把碎镜和清单缝进肚兜,指尖被钢针扎得生疼,血珠渗出来,恰好滴在“西”字残片上,将缺了一笔的“西”补成完整的“罪”。
她盯着那抹血渍,想起大房咽气前说的“胭脂味与胎停毒药相同”,想起二房中毒时嘴角的黑血,三奶奶脖颈的红点——原来这宅子里每一个“克夫”的女人,都是被西奶奶用毒药和阴谋绞杀的。
柴房的砖缝里渗出陈年醋香,混着霉味,如同母亲被沉塘那晚的气息。
周瑞芬下意识摸向地砖下的地契,指尖触到一片——是陈默塞来的蝈蝈笼,竹刺上的布条还带着孩子的体温。
她轻轻抚摸布条上歪扭的字迹,耳边响起白天陈默在醋坊踮脚张望的模样,后颈银锁晃成碎光,像极了大房碎掉的玉镯——那孩子一定是在醋坛里发现了什么。
“哐当”一声,柴房外传来陶罐碎裂的响动。
周瑞芬屏住呼吸,透过门缝看见陈五爷抱着坛子往黄河边走,坛口蒙着大房的陪嫁喜帕,在月光下白得瘆人。
她想起白天祠堂里西奶奶替陈五爷擦汗的场景,那翡翠镯子本该戴在大房腕上,此刻却在西奶奶手上晃出冷光,衬得她脸上的粉黛格外惨白。
“五爷倒是心疼起三弟妹了?”西奶奶的声音从暗影里飘出来,“不过是个挡箭牌,等日本人的鸦片船到了,谁还管这宅子里死过几个女人?”
周瑞芬浑身发冷,终于明白为何陈五爷总在深夜往黄河扔坛子——里面装的不是新酿的醋,而是封口的秘密:鸦片、尸体、还有被西奶奶毒死的无辜性命。
醋坊的酸雾里,藏着的全是见不得光的罪孽。
耳边传来五更天的梆子声,周瑞芬爬上柴房木梯,望着黄河水在远处奔腾。她摸向肚兜里的碎镜,镜面贴着心口发烫,像一团烧不尽的火。
陈默的布条在掌心硌得生疼,“醋坛里藏东西”——那些泡在醋醅里的,究竟是鸦片箱,还是下一个被沉塘的女人?
“娘!”陈默的低喊从醋坊方向传来。
周瑞芬转头,看见儿子躲在树后,朝她拼命比划着坛子的手势。
西奶奶的丫鬟举着灯笼走来,火光映出她腕间的红绳——那是今早从三奶奶尸体上扯下来的,绳头还沾着几根发丝。
周瑞芬握紧碎镜,碎片边缘划破掌心。她终于明白,这深宅大院里的每一滴醋,都是用女人的血酿成的:大房的血、二房的血、三奶奶的血,还有她自己的血。
而她手中的碎镜,终将成为刺破这潭死水的第一片锋芒,让所有被腌渍在醋坛里的罪孽,都见见天日。
黄河水卷着泥沙奔涌,周瑞芬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东方天际泛起青白,像一块被揉皱的灰布,慢慢扯开黑夜的口子。她摸了摸藏在肚兜里的碎镜和清单,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血珠,在晨光中透着股狠劲。
柴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西奶奶的丫鬟在巡逻。
周瑞芬屏住呼吸,悄悄掀起地板砖,取出藏在下面的地契——那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边角被磨得发毛,侥幸始终没被西奶奶搜走。她把地契和碎镜裹在一起,用布条紧紧绑在腰间,像是给自己系上一道无形的铠甲。
“娘!”陈默的声音从墙缝里钻进来,带着孩童特有的急切,“他们把醋坛搬到码头了!”
周瑞芬蹲下身,透过砖缝看见儿子脏兮兮的小脸,后颈的银锁歪在一边,像是搏斗过的痕迹。
她心疼得皱眉,却又为孩子的勇敢骄傲:“默儿,去城西找赵铁柱叔,就说‘醋坛子漏了’,他知道啥意思。”
陈默重重点头,转身跑开时,周瑞芬看见他裤腿上沾着的麸皮——那是醋坊才有的东西,说明孩子真的冒险钻进了禁地。
她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西奶奶以为用封建规矩能困住所有人,却没想到连8岁的孩子都看透了她的毒计。
五更天的梆子声刚落,祠堂方向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周瑞芬贴着墙根挪到窗边,看见二爷爷拄着烟袋锅,带着几个族人往黄河边走,陈五爷垂着头跟在后面,像个提线木偶。
西奶奶穿着一身玄色衣裳,腕间的翡翠镯子换成了大房的玉镯,在晨雾中晃出冷光。
“今日送三弟妹往生,河神会保佑陈家岁岁平安。”二爷爷的烟袋锅敲着河岸的石头,几个壮汉抬起裹着草席的三奶奶尸体,就要往水里扔。
周瑞芬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柴房门冲出去:“慢着!三奶奶是被毒死的,你们不能就这样埋了她!”
西奶奶脸色一变,赶紧用帕子掩住嘴,作出受惊的模样:“妹妹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发什么疯?”
周瑞芬掏出碎镜碎片,血字“罪”在晨光中清晰可见:“你们看这镜子!西奶奶用断肠草毒死三奶奶,还想把罪名推给‘克夫命’!大房、二房也是这么死的,她们手上的伤疤,都是被西奶奶掐出来的!”
族人们面面相觑,二爷爷的烟袋锅悬在半空,迟迟没落下。
陈五爷抬头看了眼周瑞芬,又迅速低下头,像是被烫到般躲开她的目光。
西奶奶见势不妙,突然尖声喊道:“她私通外人,想毁了陈家的名声!二爷爷,按族规,该沉塘!”
几个壮汉立刻围上来,周瑞芬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黄河水。她摸向腰间的地契,想起母亲被沉塘那晚也是这样的清晨,河水刺骨,岸上的人却笑得热闹。
但今天不一样了,她有证据,有孩子,还有藏在暗处的赵铁柱——只要撑到援军来,就能撕开这层遮羞布。
“谁敢动她!”赵铁柱的怒吼声从芦苇荡传来,带着十几个扛着锄头的汉子,锄头刃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他腰间别着的不是寻常农具,而是半截枪管,枪管上还缠着红布条——那是去年打鬼子时从战场上捡的。
陈家人顿时愣住,二爷爷的烟袋锅“当啷”掉在地上。
西奶奶脸色一白,下意识往后退,翡翠镯子磕在石头上,裂出一道细纹。
周瑞芬看见赵铁柱身后的汉子们怀里鼓鼓囊囊,像是藏着传单或土制炸弹,心里顿时踏实了些。
“赵铁柱,你个贱民敢闯宗族重地?”二爷爷色厉内荏地喊,“按族规,打断腿扔黄河!”
“狗屁族规!”赵铁柱呸口浓痰,“你们陈家藏着鸦片箱,通着水匪(实则日军),当老百姓都是瞎子?”
他一挥手,身后的汉子们掏出油纸包,里面是沾着烟土的账本、带樱花纹的子弹壳,“昨儿夜里,我们在醋坊底下挖着了!”
人群哗然。
周瑞芬趁机举起碎镜:“各位叔伯兄弟,三奶奶手里的纸角写着‘鸦片’‘水匪’,西奶奶房里还有断肠草!她们不光杀人,还拿陈家的醋坛子藏脏物!”
她转向陈五爷,“五爷,您天天往黄河扔的坛子,装的是不是死人?”
陈五爷浑身发抖,突然“扑通”跪下,额头砸在青石板上:“我有罪……西奶奶逼我……她们用鸦片控制我……”话没说完,西奶奶突然抓起岸边的石头砸向周瑞芬,却被赵铁柱一把推开。
石头擦着周瑞芬耳边飞过,掉进黄河,溅起的水花湿了她衣襟。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赵铁柱大喊。
汉子们正要动手,西奶奶却突然尖笑起来,从袖中摸出个小瓶,往空中一泼——紫烟顿时弥漫,带着股甜腥气。
周瑞芬嗅觉一紧,这味道和大房临终前屋里的一模一样,是鸦片混着毒香!
“都别过来!”西奶奶后退到黄河边,瓶身反光映出她扭曲的脸,“陈默那小杂种在我手里!你们再往前,我就把他扔进醋坛泡着!”
周瑞芬浑身血液凝固,转头看向赵铁柱。
赵铁柱却朝她微微点头,从怀里掏出个蝈蝈笼——正是陈默今早塞给周瑞芬的那个,竹刺上还挂着带血的布条。
原来孩子早就被赵铁柱藏在了芦苇荡。
西奶奶见阴谋败露,突然纵身一跃,跳进黄河。
周瑞芬冲过去,只看见她腕间的翡翠镯子在水面晃了晃,就被泥沙卷走了。
岸边的族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捡起二爷爷的烟袋锅,砸向祠堂的“孝”字匾额。
匾额轰然落地,露出墙内藏着的血书,字迹己经模糊,但“西奶奶”“鸦片”“水匪”几个字还能辨认。
周瑞芬摸向肚兜里的碎镜,镜面上的“罪”字血印被晨露泡得发亮,像是刚写上去的。
黄河水依旧奔腾,远处传来日军巡逻艇的轰鸣。
赵铁柱拍拍周瑞芬肩膀,指了指西方:“太原城的游击队今晚进城,咱们把这些证据都送过去。”他又看向陈五爷,“至于他……”
“让他留在陈家,”周瑞芬擦了擦脸上的泥水,“看着这宅子怎么塌。”
晨光中,周瑞芬牵着陈默的手,跟着赵铁柱往芦苇荡走。
身后的陈家祠堂冒着青烟,檐角的“孝”字匾额半悬在火中,像块被烤焦的烂肉,正滋滋滴着蜡油。
陈默回头看了眼,小手攥紧周瑞芬的手指,指甲抠进她掌心的旧疤——那是去年他出疹子,她连夜守着时被抓破的。
“别看了,默儿。”周瑞芬摸摸孩子后颈的银锁,锁芯里还卡着半片碎镜,“以后咱们走阳关道,不再趟这阴沟水。”
赵铁柱走在最前,锄头杆敲着芦苇杆,惊起几只灰鹤。
他扭头时,后颈的刀疤在晨光中泛着暗红,那是三年前被水匪砍的:“嫂子,过了这片芦苇荡,就是通往太原的官道。我让人在渡口备了船,天亮前能到河西岸。”
周瑞芬点头,怀里的地契和碎镜硌着肋骨。她想起昨夜在柴房缝补时,针尖挑开的不仅是布料,还有陈家这层遮羞布。
远处传来日军巡逻艇的突突声,像催命的梆子,却比二爷爷的烟袋锅听起来痛快些。
“赵铁柱叔,”陈默突然开口,小脸上沾着泥点,“我在醋坛里看见好多铁箱子,上面画着樱花。”
赵铁柱脚步一顿,浓眉拧成疙瘩:“樱花?狗日的小鬼子!”他往地上啐了口,“那些箱子里装的怕是毒气弹,和去年在忻口炸伤咱弟兄的一样。”
周瑞芬浑身发冷,想起三奶奶指间的“鸦片”“水匪”纸条——原来西奶奶勾的不是普通水匪,而是穿黄皮的日本人。
她摸向陈默的银锁,锁面上“长命百岁”西个字被磨得发亮,那是大房临死前塞给孩子的,说是能避邪,如今看来,反倒是催命符。
芦苇荡深处传来水鸟的惊啼,赵铁柱突然举手示意停下。
前方土路上,几个穿灰布长衫的人正鬼鬼祟祟地搬箱子,箱子角露出的樱花纹,和陈默说的一模一样。
“是陈家的暗桩!”赵铁柱压低声音,锄头刃在石头上刮出火星,“他们要转移毒气弹!”
周瑞芬拽住陈默,把他按在芦苇丛里。
透过草叶缝隙,她看见为首的人腰间别着烟袋锅,正是二爷爷的贴身管家。
那老东西正用袖口擦汗,露出腕间的樱花刺青——和西奶奶房里的胭脂盒纹样一模一样。
“默儿,记住这些人。”周瑞芬在孩子耳边低语,“以后见着樱花纹,就离远点。那不是花,是吃人骨头的鬼。”
陈默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悄悄摸向裤兜,那里藏着半块带血的饼,是赵铁柱昨儿塞给他的。
饼里夹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打倒日本鬼”,那是他跟着游击队学的第一个字。
赵铁柱从腰后拔出半截枪管,朝周瑞芬晃了晃:“嫂子,你们先走。我带弟兄们把这些箱子炸了,给太原城的弟兄们报个信!”
他转头冲身后的汉子们一挥手,“老张、老李,去芦苇荡深处挖战壕,把炸药埋在土路上!”
周瑞芬攥紧陈默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孩子掌心:“铁兄弟,当心点……”
“放心!”赵铁柱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龈,“等炸了这些龟儿子的毒气弹,我就去太原找你们。记得把那碎镜子交给游击队,那可是小鬼子通敌的铁证!”
陈默突然拽住赵铁柱的衣角,从裤兜掏出半块带血的饼:“铁叔,吃。”
赵铁柱一愣,接过饼塞进嘴里,粗糙的手掌揉了揉孩子的头:“好小子,等打完这仗,叔带你去太原吃桂花糖饼!”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向芦苇荡深处,枪管在晨雾中划出一道暗沉的光。
周瑞芬牵着陈默猫着腰往芦苇荡另一侧挪,耳尖还能听见赵铁柱和弟兄们压低的笑声。
突然,远处传来日军巡逻艇的轰鸣,螺旋桨搅起的水花声越来越近。她心头一紧,拽着孩子躲进一片茂密的蒲草里。
“站住!什么人?”日军的喝声传来。
周瑞芬透过蒲草缝隙看见,十几个端着三八大盖的日军士兵正朝赵铁柱他们的方向走去,领头的军官腰间挂着樱花纹的指挥刀,刀刃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糟了,他们发现炸药了!”陈默小声惊呼。
周瑞芬赶紧捂住孩子的嘴,心跳得几乎要撞破喉咙。
只见赵铁柱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枪管往地上一戳,用日语骂道:“八嘎!老子在抓水匪,你们瞎凑什么热闹?”
日军军官一愣,上下打量着赵铁柱的粗布衣裳,用生硬的中文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陈家的长工!”赵铁柱故意把“长工”二字咬得极重,“二爷爷让我们搬醋坛子,你们要是进了货,小心他找你们太君告状!”
军官脸色一沉,正要发作,突然有士兵指着地上的樱花纹箱子喊:“报告!这里有支那游击队的炸药!”
赵铁柱眼神骤冷,趁日军注意力分散的瞬间,猛地拉开腰间的手榴弹引信:“狗日的,去死吧!”
周瑞芬瞳孔骤缩,一把将陈默按进怀里。
爆炸声如惊雷般响起,芦苇荡里的水鸟惊得冲天而起,日军的惨叫声混着箱子爆裂的声响,震得蒲草叶上的露珠簌簌掉落。
“铁叔!”陈默哭喊着抬起头,周瑞芬这才发现,赵铁柱的身影己消失在火光中,只剩下半截冒烟的锄头杆插在泥地里。
她强忍泪水,摸出藏在衣襟的碎镜,镜面映着远处腾起的黑烟,“西”字血印被火光染得通红,恍若赵铁柱后颈的刀疤。
陈默攥着她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咙里还堵着未喊出的“铁叔”。
周瑞芬深吸一口气,将碎镜重新塞进肚兜,指尖触到那份带血的陪嫁清单——此刻它不再是陈家的体面,而是扎向日军心脏的匕首。
“默儿,”她蹲下身,双手扶住孩子颤抖的肩膀,“赵铁柱叔用命换来了咱们报信的机会,咱们得把这些证据送到太原城,让更多人知道小鬼子和陈家的勾当。”
陈默抬头,晨光中他眼角的泪痕晶亮,突然伸手摸向周瑞芬的鬓角:“娘,你头发里有血。”
周瑞芬这才察觉,爆炸的气浪将碎玻璃碴掀进了她的发丝,血珠顺着耳后往下淌,在衣襟上洇开小花。
她扯下围裙一角擦了擦,目光扫过芦苇荡里翻倒的樱花纹箱子——木板裂开的缝隙里,露出半截贴有“樱吹雪”标签的金属罐,和赵铁柱描述的毒气弹一模一样。
“走,咱们绕开官道,从黄河滩的芦苇丛里穿过去。”周瑞芬牵起陈默,踩着泥泞往上游走。
远处传来日军哨声,还有陈家管事们呼唤“西奶奶”的喊声,却没人注意到浓烟里两个渺小的身影。
行至一处废弃的渔棚,周瑞芬突然听见棚内传来呻吟。
她示意陈默躲在芦苇后,自己摸起半截船桨轻轻靠近。
棚子里,二爷爷的贴身管家正蜷缩在角落,腿上插着块弹片,樱花刺青在渗血的裤腿旁格外刺眼。
“你……你是陈家的人?”管家认出周瑞芬,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快扶我去见二爷爷,我知道西奶奶的秘密……”
“西奶奶己经死了。”周瑞芬冷冷地说,船桨重重磕在他受伤的腿上,“倒是你,替日本人运毒气弹,该当何罪?”
管家脸色煞白,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码头的布防图……求你别杀我……”
周瑞芬一把夺过布防图,塞进陈默的蝈蝈笼。管家趁机扑向门口,却被陈默伸出的小脚绊倒,脑袋撞在石臼上,顿时昏死过去。
“默儿,你做得对。”周瑞芬摸摸孩子的头,“这些人手上都沾着血,不能心软。”
陈默咬着嘴唇点头,小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两人钻出渔棚时,太阳己经升得老高,黄河水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却照不亮陈家祠堂里的腌臢事。
下午申时,他们终于摸到太原城西门。城墙下,几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冲他们眨眼睛——那是赵铁柱说的暗号。
周瑞芬走上前,将蝈蝈笼递给最年长的小贩,低声说:“醋坛子漏了。”
小贩掀开笼盖,看见布防图的瞬间,眼底燃起怒火:“跟我来。”
穿过几条狭窄的巷子,周瑞芬被带进一间醋坊。货架后暗门打开,露出堆满枪支的地下室。
一个戴八角帽的男人迎上来,接过碎镜和清单,目光如炬:“感谢你们,这些证据能让日军的‘樱花计划’推迟三个月。”
“赵铁柱……赵铁柱叔他……”陈默哽咽着说不出话。
男人沉默片刻,摘下帽子:“他是英雄,太原城会记得他。”
周瑞芬望向窗外,夕阳将远处的陈家祠堂染成暗红,仿佛那座吃人的老宅正在流血。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碎镜己碎,罪证己送,而黄河水会继续奔涌,带走旧时代的渣滓,迎来真正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