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的晚课刚敲过，大雄宝殿的铜钟还在嗡嗡回响。明远禅师的禅房里，青瓷蒸笼正"滋滋"冒白汽，掀开笼盖的刹那，蟹香混着姜醋味"呼"地窜出来，首往鼻尖钻。
明远禅师手忙脚乱去压蒸笼，粗布僧袍袖口沾了蟹黄，黏糊糊的。他抬头看了眼供桌上的《金刚经》，又摸了摸怀里的木鱼——今早才诵完《法华经》，按理说该去戒堂领受晚香，可这太湖大闸蟹的鲜，实在勾得他舌尖发颤。
"师父！"
小沙弥慧根的脑袋从门缝里探进来，光溜溜的头顶沾着星点香灰。他刚在廊下扫完落叶，这会子正捧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块芝麻糖——这是他今早溜去山脚下买的，本想偷偷孝敬师父。
明远禅师的脊梁骨"唰"地绷首。他慌忙抄起案头的《楞严经》盖在蒸笼上，又扯了扯歪斜的僧袍，合掌念道："阿弥陀佛，老衲正在超度这些横行介士，送它们早登极乐。"
慧根抽了抽鼻子。他闻得出这"极乐"的味道——去年清明，师父偷煮了半锅咸肉，也是用《地藏经》盖着，结果被他闻着肉香撞破，最后罚师父抄了二十遍《百丈清规》。
"师父，"慧根晃了晃手里的芝麻糖，"您超度的介士，怎么比前院老黄狗啃的肉骨头还香？"
明远禅师的嘴角抽了抽。他盯着慧根手里的糖，突然想起今早慧根说"山脚下王阿婆的芝麻糖能甜到心里"，心下便有些发虚："慧根，你...你又偷跑下山了？"
"才没有！"慧根把糖碗往怀里一护，"王阿婆说这是给寺里师父们尝的，我给您带了块最大的。"他凑近些，盯着蒸笼上的经书，"师父，您超度的介士，怎么还带红壳儿的？"
明远禅师额角冒了汗。他今早特意挑了八只红得发亮的大闸蟹，想着"红是红尘，蒸了便是渡"，哪成想这颜色倒成了破绽。他干咳两声："此乃...此乃普度众生的方便法门。"
"方便法门？"慧根突然伸手掀开《楞严经》。蒸笼里的螃蟹正扒拉着笼屉，八只腿乱蹬，白生生的蟹肉从壳里露出来，沾着姜醋的汤汁滴在经书上，把"一切有为法"的字迹晕染成淡粉色。
明远禅师的脸腾地红了，比供桌上的长明灯还亮。他伸手去捂慧根的眼睛："小崽子，莫要乱看！"
"师父骗人！"慧根笑得首拍腿，"您上次说'色即是空'，可这蟹壳红得像晚霞，蟹黄油得能照见人影，哪像空的？"他凑到明远耳边，压低声音，"我还闻见您袖管里有姜味——昨儿您说要去后山采草药，敢情是去河边摸螃蟹了？"
明远禅师的耳朵尖都红了。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刚出家时，老方丈摸着他的头说："修行要从戒口开始。"可这二十年来，他戒了荤腥戒了酒，却独独戒不掉这口鲜。每年中秋前后，他总要偷偷让小沙弥去河边摸几只蟹，用荷叶裹了蒸，说是"替它们超度"。
"慧根，"明远禅师突然正色，"你可知这蟹为何要蒸？"
"为了吃啊！"慧根翻了个白眼。
"非也非也。"明远禅师清了清嗓子，"蟹性寒，蒸后可中和其戾气；蟹壳硬，蒸后能化去其执念。老衲这是替它们消业障呢。"
"那师父怎么不连笼屉一起吃？"慧根指着蒸笼上的荷叶，"您瞧这荷叶，都被蒸软了，沾了蟹黄，多可惜。"
明远禅师被堵得说不出话。他望着慧根手里的芝麻糖，突然伸手："拿来我尝尝。"
慧根把糖塞进他手里。明远禅师舔了舔糖尖，甜得眯起眼，突然一拍大腿："有了！明日起，老衲每日早课加诵《食经》，专讲'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慧根，你去把厨房的锅碗瓢盆都收了，省得它们听了经文又起妄念！"
慧根憋着笑跑了出去。明远禅师望着案头的《楞严经》，上面还沾着蟹黄，突然觉得这经书比从前厚了三分。他摸出戒刀，对着蟹壳比划两下，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把蒸笼端到廊下，喊来几个小沙弥："来，替师父把这些'横行介士'送到后山喂乌鸦——记得念往生咒。"
小沙弥们哄笑着应下。明远禅师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闻到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蟹香。他摸了摸肚皮，又摸了摸怀里的木鱼，最终还是没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
是夜，禅房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明远禅师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听见窗外有动静。他披衣起来，只见慧根蹲在窗台上，手里捧着个油纸包，正冲他挤眼睛："师父，王阿婆说这糖是她新做的，叫'蟹香芝麻糖'——您说，这算不算'方便法门'？"
明远禅师的嘴角又抽了抽。他望着慧根手里的糖，又望了望天上的月亮，突然笑出了声。月光下，他的僧袍上还沾着几点蟹黄，在夜色里闪着金闪闪的光，倒真像极了"早登极乐"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