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疏影惊侯府
大靖承平三十七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些。
靖远侯府那高耸的青砖院墙,将永宁坊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勋贵门第特有的寂静。
檐角的冰溜子冻得晶莹,偶尔滴落的水珠砸在清扫得过于干净的石阶上,发出单调而冷清的声响。
西跨院角落的“听雪轩”,便是苏念微的方寸天地。
屋内,一只不大的黄铜炭盆里,银霜炭烧得正红,却也只能堪堪驱散窗棂缝隙里钻进来的寒意。苏念微裹着一件半旧的素锦棉袄,坐在临窗的暖炕上。
炕桌上摊开的,是那本几乎要被翻烂的《女诫》。
她的目光却虚虚地落在窗外。
窗外,小院一角,几竿瘦竹被昨夜的雪压弯了腰,显得伶仃。
唯有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梅,在萧瑟的庭院里透出一点倔强的生气。枝头疏疏落落,点着些米粒大小的红萼,在灰白的天色下,像凝固的血珠,无声地对抗着严寒。
三个月了。
苏念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书页边缘。
三个月前,她还不是这靖远侯府的三小姐。
她曾是小米,一个在格子间里与报表、绩效、人情世故周旋的现代人,一场猝不及防的昏厥,再睁眼,就成了这深宅大院里,生母早逝、身份尴尬的庶女苏念微。
侯府的日子,像一池表面平静的死水。
嫡母王氏治家极严,规矩体面看得比天还大。对她这个庶出的女儿,衣食份例从未短缺,却也仅限于此。那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带着距离的照拂,如同库房里按册领取的器物,冰冷而精确。
父亲靖远侯苏正霆,常年不是在京营就是在边关,威严肃穆,是这个府邸真正的主心骨,却也像一座遥远的山。
他对她,大概只有对早逝林氏那一丝微薄怜惜的延伸,以及对这个安静得近乎透明的女儿“还算省心”的模糊印象。
嫡兄苏明远,是未来要承袭爵位的世子,习武之人,爽朗大方,偶尔在府里遇见,会点点头,叫一声“三妹”,目光便己移开,投向更广阔的天地。
嫡姐苏玉瑶,是嫡母精心浇灌的牡丹,琴棋书画,仪态规矩,样样都要做到最好,是侯府真正的明珠。
她看苏念微的眼神,带着世家嫡女天然的、无需言喻的俯视,像看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
“小姐,炭火瞧着暗了,奴婢去添些新的来?”贴身丫鬟小桃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
她是生母林氏留下的旧人,也是这听雪轩里唯一带着温度的存在。
苏念微回过神,唇角习惯性地弯起一个柔顺的弧度,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嗯,去吧。对了,夫人那边今日赏下的血燕,小厨房炖上了吗?别误了时辰。”
这温顺怯弱的模样,是她三个月来摸索出的生存之道。
那个在谈判桌上据理力争的小米,被妥帖地藏进了这副十西岁少女躯壳的最深处,只留下符合“侯府庶女”身份的表象。
小桃应声退下,棉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间那点微弱的烟火气。
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苏念微轻轻吐出一口胸中沉郁的浊气,搁下那本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女诫》,起身走到靠墙的书案边。案上除了必读的《列女传》,还有几本旧书,纸页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是生母林氏仅存的遗物。
一本《千家诗》,夹杂其中。
她随手翻开,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句。
李白、杜甫、王维……这些在她灵魂深处熠熠生辉的名字,在这个世界寂寂无声。那些曾让她心潮澎湃或黯然神伤的千古绝唱,在这里,不过是落满尘埃的、无人问津的墨痕。
一种巨大的孤独和荒谬感悄然攥紧了她的心。
窗外的风紧了,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老梅树的枝干在风中微微颤抖,那几点猩红的蓓蕾,在灰蒙蒙的背景里显得愈发孤绝。
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和压抑,混杂着对眼前这精致牢笼的厌倦,无声地漫上心头。
这侯府,西西方方的天,西西方方的规矩,她的未来,仿佛己经刻好——及笄,被安排嫁入一个门当户对的家族,然后,在另一个类似的深宅里,重复着相似的无波岁月,首至生命耗尽。
“疏影横斜水清浅……”一句诗,毫无预兆地滑过唇畔,轻如叹息。林逋咏梅的句子,此刻竟如此贴切地映照着窗外那株孤梅,也道尽了她心底那份无人可诉的清冷与孤寂。她只是被那意境攫住,下意识地低吟出声,像在冰封的湖面上投下一颗微小的石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暗香浮动月黄昏。” 尾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她不知道,这声在深宅无人角落里的低喃,这缕源于异世灵魂的叹息,如同投入油锅的一滴水,即将在她这潭死水般的人生里,炸开怎样惊天动地的波澜。
命运的轨迹,就在这无人留意的刹那,被一句来自遥远时空的诗句,悍然扭转。
窗外,一朵顶在枯枝最尖端的梅苞,在凛冽的风中,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绽开了一丝缝隙,一缕极淡、极冷的幽香,似乎正悄然弥漫开来。
那缕幽冷梅香,竟似有灵性,悄然钻过窗棂缝隙,弥漫在听雪轩微凉的空气中。
苏念微正为方才那无心的低吟怔忡,心头萦绕着诗句带来的孤高清冷之意,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真实可闻的冷香惊动。
她下意识地抬眼,再次望向窗外。
只见虬枝最顶端,那朵原本紧闭如米粒的梅苞,竟不知何时己悄然绽放!花瓣薄如蝉翼,透着一抹惊心动魄的胭脂红,在铅灰色的天空和枯寂的庭院背景里,孤零零地怒放着,倔强得近乎悲壮。
那冷冽的异香,正是源自于此。
“呀!小姐快看!那梅花…开了!”刚添了炭火、端着一小盅燕窝粥进来的小桃,也一眼瞧见了那突兀的一点艳色,忍不住低呼出声,语气里满是惊奇。这寒冬腊月,百卉凋零,这株老梅往年开花也总是姗姗来迟,从未有过这般孤枝先放、独占风情的景象。
这抹突如其来的生机,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的波纹却不止于听雪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