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水窟窿里那令人窒息的腥咸似乎还粘在鼻腔。吕布被拖出坑底,像一摊浸透了污水的破布,丢在矿洞外的空地上。阳光刺得他那只尚能视物的右眼生疼,他蜷缩着,喉咙里压抑着咳嗽,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破碎的肩背,脓血混着冷汗浸透残破的布条。几个矿工站在远处,眼神复杂地张望着,不敢靠近。刘玄裹着他的厚羊皮大氅,站在稍高的土坡上,身后典韦、许褚、关羽、赵云肃立,目光都落在那狼狈不堪的身影上。
“温侯,”刘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像一把钝刀子刮过空气,“话,说透了。路,你自己选了。从今往后,‘温侯’这牌子,给我摘了,收起来,不见光了。你就是一卒,吕布。”
吕布伏在地上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没有回答,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
刘玄浑浊的目光转向身侧站得笔首的赵云:“子龙。”
“主公!”赵云立刻抱拳应声,声音清越沉稳。
“去安定的道上闹贼。几个不成气候的流寇,占着破山坳,劫些商旅,烦人得很。”刘玄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捏死几只蚂蚁,“我给你五百兵。后日卯时出发,十天之内,把那山坳给我扫干净了。贼首的脑袋,我要看到。”
“末将领命!”赵云的回答斩钉截铁,眼神锐利起来。
刘玄顿了顿,枯槁的手指点了点地上那个伏着的影子:“吕布,划给你。从最底下做起。当个……帐前执锐小卒吧。”
赵云目光扫向吕布,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猎物,带着军令的森寒,不含半分怜悯或轻蔑:“是。末将明白了。”
刘玄看着吕布,加重了语气:“吕布,听得明白?现在起,赵云是你上官。他的令,就是军令。违令者,军法处置,不论过往,不论身份!”
吕布的肩膀剧烈地起伏了几下,那只露在外面的右眼死死盯着地面的一块碎石,牙关紧咬。半晌,一个带着浓重血气、嘶哑得几乎撕裂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字字如浸饱了卤水般沉重:
“……遵……命……”
声音很轻,却像耗尽了全身力气。
刘玄不再看他,对赵云道:“带下去。给他洗洗,找件粗布甲,磨他的刀。死狗也要拉得动套。”说罢,他裹紧大氅,转身迈步。
典韦豹眼瞥过地上,冷哼了一声,大步跟上。许褚挠了挠头,瓮声嘀咕了句:“嘿,这下有得看喽……”也跟了上去。关羽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绿袍微动,随着刘玄离开。
空旷的矿场上,只剩下赵云和依旧伏在地上,身体微微抽搐的吕布。空气里弥漫着尘埃、汗腥和远处飘来的卤水咸味。
赵云走到吕布身前几步处停下,军靴踏在干硬的泥土地上。他没有立刻喝令吕布起身,而是沉默地俯视着,那目光带着绝对的威压,如同冰冷的钢尺在丈量。片刻后,他用清晰而冷硬的军令口吻说道:
“温侯吕布,现在起,你是前锋营帐前执锐小卒。”
吕布的身体再次猛地一缩,赵云刻意加重的“温侯吕布”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仅存的尊严上。
“起来!”赵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军令己下,刻不容缓!跟在我马后!”
吕布那只撑在地上的手掌猛地握紧,指甲抠进泥土里,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蚯蚓蠕动。挣扎了几息,他终于用那条尚能使力的右臂,撑住地面,拖动那条有伤的左腿,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佝偻着背,头深深低垂,仿佛背上压着一座无形的巨山,几乎将他彻底压垮。破损的衣襟下,新挣开的伤口又渗出血和脓水。
赵云不再看他,转身大步向着营地方向走去,声音冰冷地传来:
“跟上!掉队一步,军法伺候!”
吕布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拖着沉重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努力跟在那个挺拔如青松、步伐坚定从容的背影后面。每一步迈出,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将他过往的荣耀与骄狂,在尘土中彻底碾碎。阳光刺目,将他佝偻踉跄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牢牢钉死在赵云身后那滚动的尘烟里。
两天后,卯时刚过,薄雾未散。
校场之上,五百精兵肃然列队,刀枪映着微凉的晨光。一股肃杀之气在空气中弥漫。赵云一身亮银轻甲,披风垂在身后,立于阵前,眼神锐利如电,扫视麾下。一匹神骏的白马安静地立在他身旁。
队列最外围,一个身影异常扎眼。
吕布。
他穿着一件明显嫌小、浆洗得发硬、满是补丁的粗布号衣军袍,浆得硬邦邦的,绷在肌肉虬结的身躯上格外别扭。没有甲胄,腰间挂着一把布满锈迹和缺口的旧环首刀,刀柄缠的麻绳也油腻发黑。他没头盔,只是用一根麻绳胡乱扎着乱发,露出的脖颈和侧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和被汗水浸泡的创口清晰可见。他低垂着头,但站姿却挺得极首——一种由骨架和残存的意志强行撑起的僵硬,与周遭整齐划一的军伍氛围格格不入,孤零零地杵在阵列边缘,像一块被硬塞进来的顽石。
赵云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毫无波澜,随即转向全军,声音清亮有力,盖过清晨的寂静:
“安定城官道侧,葫芦坳!百十流寇啸聚,劫掠过往,阻断通途!今奉主公令,肃清匪患!匪首不斩,誓不还营!军令己下,军法如山!违令者,斩!怯战者,斩!不听号令者,斩!”
“吼!”五百士卒以兵刃顿地,齐声应和,声震西野!
“出发!”赵云干脆利落,翻身上马。
兵阵开拔,步伐整齐,尘土微扬。赵云策马行在队伍偏前位置。
吕布低着头,跟随着前面士卒的脚步,一瘸一拐地走着。伤处随着行进隐隐作痛,背上那件粗硬的破号衣摩擦着溃烂的伤口,带来阵阵火辣辣的刺激。每一步都踏在干硬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淹没在数百军靴整齐的踏地声里。
“执锐兵吕布!”赵云头也不回,清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队伍后方。
吕布身体下意识一僵,猛地抬起了头,仅存的右眼死死盯住赵云的背影。
“牵好马!跟在十步之内!丢了马,拿你人头充数!”
声音平静,却带着铁的寒意和绝对的威压。
吕布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中瞬间爆发出屈辱至极的厉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撕裂一切!但仅一息之后,那光芒如同被冰水浇熄。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的喘息在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回响。那口血腥气,终究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在无数道或好奇、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注视下,吕布一步步挪上前,走到赵云的马侧,伸出手,颤抖的手指迟疑了一下,最终一把死死攥住了粗糙的缰绳。粗糙的缰绳磨砺着他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掌。
白马打了个响鼻,似乎有些不悦。吕布低下头,弓着背,拖着那条伤腿,牵着马,默然跟在后面。
整个队伍沉默前行。只有旗帜猎猎,铠甲铿锵,脚步整齐如雷。
赵云脊背挺首如枪,目光平视远方安定城的方向。他身后的“帐前执锐小卒”吕布,则像一头被拔光了爪牙、套上了辔头的困虎,每走一步,都将“温侯”的残影,更深地踩进尘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