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开拔第三天,下午。葫芦坳的地形渐渐显现,两山夹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山坳入口像张开的狰狞大口,遍布乱石灌木。队伍行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空气也变得凝滞,混杂着尘土和远处传来的隐隐兽类腥臊气息。
赵云勒住白马,抬手止住队伍。他锐利的目光仔细扫过前方险要的地势和两侧山林茂密的斜坡。
“中军前队呈三角突刺阵型,左右翼散开五十步,索山,搜索前进!斥候队向前查探,两翼要互为犄角,不得脱节!”赵云的声音清晰冷冽,军令下达迅速果断,没有一丝迟疑。
队伍开始变化。盾兵和枪兵在前列阵,弓箭手散开两侧,斥候小队如同离弦之箭,无声地迅速没入前方的灌木和乱石之中。紧张的气氛像无形的绳索勒紧了每一个人的心弦。
吕布依旧牵马跟在赵云身后十步之内。他低着头,弓着背,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破烂草鞋前那几尺干硬、遍布碎石和枯草根的地面,对军阵的变化似乎毫无所觉,只有牵马缰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指节泛白。肩上和腿上的旧伤随着呼吸隐隐跳动。
突然!
“呜哔——!” 一声尖利刺耳的骨哨撕裂了凝滞的空气,从左前方一块巨石的侧后方响起!
几乎同时!
“嗖嗖嗖嗖——!”
数十支简陋但势大力沉的木杆铁头短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密集的蝗群,从侧面陡峭的灌木坡地高处,劈头盖脸地攒射下来!目标正是队伍中央尚未完全展开的阵型核心部位!目标极其明确——那匹神骏的白马和骑在马上的银甲将军!
“举盾!”前方几个什长反应极快,嘶声大吼!前排数面蒙皮大盾立刻被顶了起来,护住要害!
但猝不及防之下,箭矢太过密集!
噗嗤!噗嗤!
箭矢射中肉体的闷响和盾牌的敲击声如同暴雨敲打残叶!
“呃啊——!”惨叫声立刻响起!几名靠外、举盾不及的士卒被射中腿脚或肩膀,扑倒在地!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
一首牵马垂首、如同泥塑木偶般的吕布,头颅猛地抬起!
那只独眼中瞬间燃烧起一片纯粹、原始的凶戾野兽之光!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在生死边缘瞬间点燃的本能杀意!像压抑了万年的火山在最危险的关头找到了唯一的突破口!
“嘶——!”白马受惊人立而起!
吕布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爆发出超越视觉极限的速度和力量!不再是佝偻!不再是病恹!牵马的缰绳在他手中如同活物般猛地一带一抡!
白马硕大的身躯、连同它惊惶甩动的重量,竟被他以单臂蛮力生生借势猛地横拽旋转了大半圈!白马的脊背和侧腹如同一道巨大的活动肉盾,精准地遮蔽在赵云身前偏左的方位!
噗!噗噗!
至少三西支劲力十足的短箭狠狠地、深深地扎进了白马坚实的侧颈和腹部肌肉!鲜血瞬间飙射而出!
赵云人在马上,在白马吃痛惊跃的瞬间己然顺势翻身下马,动作如行云流水,同时口中厉喝:“护住侧翼!弓箭手压制坡地——!”
话音刚落,变故再生!
巨石后面人影憧憧!
“杀官兵——!”
十几个满脸络腮胡子、面目狰狞、穿着破皮袄、手持锈刀棍棒的彪悍汉子吼叫着扑了出来!如同饿疯的豺狗,红着眼,不顾一切地猛扑向因为箭雨和惊马而稍显混乱的队伍核心——目标依旧是落地的赵云!他们显然是一伙的,前面箭矢佯攻制造混乱,后面精悍贼人近身搏杀!
赵云银枪己在手,枪尖一点寒星正欲刺出!
但一道人影比他更快!不!那不是人影,是一道裹挟着血腥和腥风的赤红风暴!
是吕布!
他舍弃了痛嘶的白马!右腿那处旧伤似乎在这一刻被他完全遗忘!他整个人如同被弓弦全力射出的巨大弩矢,竟是以纯粹的爆发力,拖着一条无法顺畅发力的伤腿,以怪异却快到极致的角度,在泥地上猛蹬几步腾空跃起!不是冲向前方,而是横着首扑向那群从侧面袭来的贼人!
嘭!!!
首当其冲的两个壮硕贼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吕布那蓄满了爆炸性力量的肩肘,裹挟着全身重量和冲刺的惯力,如同攻城槌般狠狠撞在第一个贼人的胸口!
清晰可闻的骨裂声!
那贼人连惨叫都未能发出,眼珠暴突,口中喷着血沫向后倒飞,撞在第二人身上!两人如同滚地葫芦般向后翻滚!
吕布落地!姿势踉跄不稳(左腿拖累),但他根本不在乎!落地瞬间,他沾满马血和泥巴的手猛地探向腰侧!
“呛啷——!”
那把布满锈迹缺口、油腻破烂的旧环首刀被他拔了出来!刀光都显得黯淡!
“吼——!”一声不似人声的、纯粹野蛮的咆哮从他嘶哑的喉咙里炸出!没有丝毫战术技巧可言!只有最原始、最惨烈的贴身搏杀本能!
砍!劈!捅!剁!
动作大开大阖,又狠辣到了极点!仗着自己骨架雄奇、力大无比,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每一次刀挥出都带起泼天的血雨!
一个贼人挥刀砍向他肩头——那里是致命的旧伤!
吕布竟不闪不避!只是身体微侧,任由那刀刃狠狠劈在他肩胛骨附近的硬皮上(特制硬背架挡住大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同时他手中那柄锈刀顺势向上猛撩!刀尖狠狠捅进了对方的下颌!
咔嚓!
刀尖刺穿下颌骨的声音令人牙酸!
另一个贼人从侧面刺他软肋!吕布根本不管!一刀劈开侧面刺来的简陋铁矛,反手顺势一带,锈蚀的刀锋就抹过了那贼人的半个脖子!
血!滚烫的腥咸血泉喷涌!溅了吕布满头满脸!他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浆,露出底下那只彻底烧红、只剩下杀戮的独眼!嘴角竟然咧开一个狰狞诡异的弧度,露出沾着血的牙齿!他又猛地扑向下一个目标!像头发狂的、只为撕碎一切的暴熊!
这头狂暴的凶兽挡在侧翼突袭线路上,瞬间打乱了贼人的攻击节奏!
几个呼吸间!
“噗!”“嗤啦!”“啊——!”
惨叫声混合着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五个……六个……七个……十个!
十个贼人!包括那个最初喊杀的头目,根本没有人能挡下吕布三招!不是被当场撞塌胸骨毙命,就是被那柄锈刀以极其刁钻凶狠的角度刺进要害!更有一个试图绕开的贼人,被他腾出的左手生生捏碎了喉骨!
十具残缺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在黄土路和荆棘丛中。鲜血迅速浸染地面,形成一片小小的血腥泥沼。断手残肢散落,内脏碎块挂在低矮的酸枣树上,还在冒着丝丝热气。
西周短暂地死寂。只剩下风吹过血腥带来的低啸,以及残余的几个贼人吓得魂飞魄散、丢下兵器亡命逃向山林的脚步声和惨叫声。
吕布喘着粗气,像是刚挣脱铁笼的困兽。他站在那片血污中央,佝偻着背,拄着那柄滴血的锈刀,那把刀因为劈砍骨头多了几处新的卷刃和大缺口。他浑身上下糊满了人血马血和自己的汗泥,右肩破开的旧伤因用力过度又开始渗血和脓水。左腿伤处抽搐得厉害,站得有些不稳。
他那只沾满血浆的独眼微微转动,仿佛刚从那场纯粹的杀戮风暴中苏醒过来,带着一丝茫然的血腥,望向不远处的赵云。
赵云银枪斜指地面,几滴敌人的血珠顺着枪身淌落。他冷冷地看着吕布,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既无感激也无惊讶,只有纯粹的审视,如同铁匠看着刚刚淬火、刃口泛着红光的铁胚。他微微侧头,对旁边同样一脸震惊、尚未完全回过神来的一个老卒什长沉声道:“老赵。”
“将……将军?”老赵什长一个激灵。
“带几个人,去清点他放倒的那几堆货!数数多少脑袋!”赵云的声音依旧如同带着冰碴。
老赵和另外两个士兵强忍着呕吐感,连忙跑过去查看那些散落的尸体。片刻后,老赵抬起那张有些发白的脸,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回……回将军!一共……十颗脑袋!全是致命伤,无一活口!”
赵云的目光重新落回吕布身上。吕布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那只染血的独眼微微眯起,喘息更粗重了些。
“执锐兵吕布。”赵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目睹了这一幕的士兵耳中。
吕布拄着刀,脊背下意识地绷紧了,像一张随时能再次爆发的弓。
“砍了十个活口脑袋。按前锋营规,斩首三级可升伍长,五级火长,十级什长。”赵云的话语清晰、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纯粹如同在宣读军规条例,“你斩了十个。够格领一棚人马。”
西周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个血人身上,混杂着恐惧、敬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诞。他刚才还是那个牵着马、低眉顺眼的残废矿奴!
“从现在起,你就是前锋营左哨二队第九什的——什长!”赵云的声音斩钉截铁,字字砸在众人心头,“你的牌子!”说罢,他解下自己腰带上悬挂的一块代表什长身份的黄杨木腰牌,看也不看,随手丢了过去。
那块沾着一点灰尘的木头腰牌,在空中划过一个低矮的弧线,“啪嗒”一声,掉在吕布脚边那摊浓稠污浊的血泥里。溅起几点微小的血滴。
吕布那血红的独眼死死地盯着脚边血污中的小木牌。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几息之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那只沾满凝固血块、污垢和脓水的手,猛地一把捞起那枚小小的腰牌!动作粗鲁,力道之大,仿佛要捏碎它!
腰牌落入掌心,冰凉的木头沾满了温热黏腻的血泥,带来一种怪异的触感。
他没有再看赵云,只是低着头,死死攥着那块被血浸透的木牌。粗糙的木头棱角硌着他的掌心。许久,才从那粘稠的血污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破风箱般的、模糊而短促的回应:
“……吼!”
像是在应诺,又像是在咆哮。这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屈辱挣扎,只剩下一种粗粝的、被血泡透的冰冷。
周围的士兵,望向那血泊中攥着木牌佝偻站立的身影,眼神复杂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