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庄矿洞深处的地火终年不灭,把空气烤得像块烫手的粗盐砖。汗水砸在黝黑岩壁上,顷刻就凝成一层薄薄的白霜。刘玄半闭着眼,盘腿坐在大盐仓顶层的通风口旁一张旧虎皮褥子上。指腹却无意识地着掌心里一块冰凉坚硬、温润光滑的小东西。
那是一只鸡蛋大小、通体漆黑的石头兔子,尾巴用细绳打了个精巧的平安结。石料是赵家庄黑矿深处才有的独脉黑玉髓,被矿砂磨得滑不留手。兔子眼睛用朱砂点了两点红,蠢蠢欲动,活像甄姬使小性时眼角飞起的嗔色。
一个半月。 黑兔子眼角的朱砂似乎都黯淡了些。
面前厚厚的皮账本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炭笔勾勒的盐卤出产刻度、铁矿料消耗、兵器粗坯打磨进度……唯独角落里夹着一张质地细腻洁白的云溪小笺。上面只有几个娟秀的字:「常山雪厚否?辽东新采‘雪顶参’十株,随黑石兔抵庄。马骨寒。君需暖。」 字迹后面,是甄家独门用的梅花朱砂印,盖得很用力,花瓣仿佛要沁出血来。
刘玄枯槁的手指拂过那行字,落在“马骨寒”三个字上,指甲缝里的盐晶在纸面刮出极细微的沙响。 黑石兔送到了。那说好的另一千五百匹上好战马,却连根马尾的影子都还没见到。 他嘴角绷紧了一条细微的硬线,抬头看向盐仓中央高悬的那幅简易木架。
架上铺着幅同样简易的巨大皮卷。皮卷正中央粗犷地勾出常山山脉。西向新添了一个墨汁淋漓的大黑点——「安定」。无数细密的箭头从那黑点蔓延开,如同嗅到血腥的蚁群,刺向西面八方:向北标注“塞外皮货盐道”、向南标注“冀州粮草周转”、向东标注“辽东战马交接(未全)”……旁边蝇头小字标注着徐庶送回的密报节点:张家商号开张、盐市价格浮动、韩府管家三次私访……
这张“皮图”,才是赵家庄真正的心脏。它日夜搏动,散发着生铁和盐卤混合的、独属于刘玄的冰冷野心。
通风口下方矿层深处传来的沉闷撞击声越来越清晰,如同岩石巨兽在胸腔里咆哮。那声音里还混杂着极压抑、又极锋利的铁链刮擦撕咬岩石的声音,和一种被强行压制在喉咙深处、快要憋炸肺叶的粗重喘息!
“当啷——轰!”
一声炸响,伴随着碎石飞溅的噼啪声。
“呵……咳、呸!” 一口浓痰裹着血沫子狠狠啐在滚烫的洞壁上,瞬间被蒸干,只留下一小块污褐印记。
典韦如同半截铁塔堵在矿道最窄的那段隘口。矿灯的火苗被他壮硕身形挡住大半,只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他肩头扛着半扇足有门板大的岩板重矿脉石,肌肉虬结如同缠绕的粗铁链。目光却像两道烧红的铁钎,钉在隘口另一侧,那个几乎被阴影完全吞噬的身影上。
吕布身上那套粗葛矿衣早己烂成了条缕,露出下面古铜色却遍布新旧交叠伤疤和盐霜灼痕的皮肉。原本束他的三重精铁重枷、脚镣都没了——那是怕砸毁矿道里珍贵的主矿脉——如今只余肩上压着一副特制的粗粝石枷!那石枷两端用生牛筋索捆死了粗铁链,铁链另一头拖曳在他脚下,一路摩擦着滚烫潮湿的岩地。
他几乎是半跪半爬着将一块同样巨大的矿岩,从仅容一人挤过的狭窄矿穴里,一寸一寸地往外挪!那石枷深深陷入他肩窝的皮肉里,勒出两道紫黑的淤痕,边缘被盐汗反复浸泡冲刷出化脓的破口,渗出黄红相间的脓血顺着汗沟流下,瞬间被炽热蒸腾的空气凝成细小的盐粒疙瘩沾在皮肤上,摩擦着伤口。他背上、前胸早己被坑洼尖锐的矿岩划开数十道血口子,被石枷蹭烂更是寻常,新伤叠着旧疤。
每挪一寸,他那双布满皴裂血口子的脚踝便沉重地拖曳着铁链刮过地上的碎石棱角,脚踝上被铁环磨出的深沟早溃烂流脓,每刮一下都像在剐他的骨头!铁链拖过之处,留下的是汗味、血腥气和浓烈到刺鼻的铁锈矿砂腥气!最醒目的是他右肩锁骨下方那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穿透伤!伤口边缘一圈黑紫,中间溃烂化脓!这是典韦半月前来“切磋”时,那一双混铁戟故意擦偏了半寸留下的杰作!
“再来!”典韦狞笑着,肩峰一抖,半扇岩板巨石在肩上微微一沉,脚下纹丝不动,却如同山倾般堵死前路,只给吕布留出不足二尺的挪移空间!他就是要在这狭窄滚烫的炼狱里,将吕奉先最后一点飞将军的狂骨,一寸寸、一次次压弯!磨成矿下最趁手的矿工骨!
吕布猛地一甩头!发梢沾着的咸涩汗珠甩在滚烫岩壁上,滋啦作响。他咬碎半颗后槽牙,喉管里发出非人般的低嗥,拱起残破的脊梁,肩头石枷再次抵住那块顽固的巨石!
肩窝己经麻木到没有知觉,锁骨处穿透伤的剧痛此刻却无比清晰地炸开!每一次肌肉发力崩裂旧伤,都像烧红的针反复捅刺神经。腿伤让他站立不稳,左小腿被碎石划开的口子深可见骨,此刻正不受控地痉挛着。每一次拖拽铁链,都像拉着自己的骨头在粗糙岩地上摩擦。盐霜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小刀片,随着汗水的蒸发被狠狠碾进他背脊每一处裂开的伤口里。伤口深处那种带着铁腥的咸涩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燃烧的炭火。
但那双眼睛深藏在脏污汗水凝成的硬壳和杂乱的须发之后,却依旧燃烧着!那火光不似最初被擒时焚天裂地的狂怒,而是凝练成了某种更浓稠、更冰冷的物质,像是地心深处烧红的岩浆,无声沸腾,等待着吞噬和爆发!
他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咽下一口满是铁锈腥咸的血沫子,额头上那根粗壮的青筋骤然暴起!几乎能听到骨骼嘎吱作响的挤压声!他死死盯着面前咫尺间那块堵路巨石!猛地!左脚那己经皮开肉绽的脚踝如同巨蟒甩尾般沉重地拖曳着铁链磕上岩壁借力!右肩几乎碎裂的筋肉轰然爆发!全身之力集中于一点,顶着千钧巨石悍然前推!
咔嚓——嗤啦!
汗如盐浆!脓血迸溅!
“轰隆!”那块巨岩终于被他以千斤坠的狂猛力量生生撞开典韦堵截,滚进旁边凹槽!
隘口豁然畅通!炽热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带着铁与血的残响!吕布胸膛剧烈起伏,每一口呼吸都牵扯着全身如裂的痛楚。他挺首脊梁——至少挺得比刚才更首了些——右肩撕裂的伤口正汩汩涌出黑红的脓血,混着汗珠和盐霜,顺着他虬结的背肌往下淌。破烂的裤脚被刚才借力的那一脚彻底撕开,露出白森森的骨碴和深色的凝血痕迹。
他拖着哗啦啦震响的铁链,一步步,沉重地,但不再蹒跚地,踩着滚烫带血的碎石屑,走过侧身而立的典韦身前。他布满污垢与汗盐的脖颈昂着,带着一种仿佛岩浆在冰冷地表下凝固的尊严。没有再看堵路的典韦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壁,任由肩上的石枷在粗糙的岩壁表面刮擦出刺耳尖鸣,只专注前方的矿层,仿佛那没有尽头的矿脉就是他要踏碎的一切!
“哼!还是块硬石头!”典韦肩头一松,将那扇岩板重重顿在地上,激起一片粉尘。他望着吕布拖着沉重铁链消失在矿道弯角的背影,眼神深处翻涌着既暴躁又隐秘的……一丝兴奋?那是一种猛兽闻到强悍血腥味时本能的狂躁与狩猎欲。
盐仓顶的刘玄缓缓睁开眼。下方矿道里那惊心动魄的角力、沉重的铁链刮擦和浓郁的血腥铁锈气息,似乎都未曾触及他的耳膜和嗅觉。他枯槁的手指还停留在账本角落里那张云溪小笺的“马骨寒”三个字上。
脚步声自身后楼梯响起,轻微,却带着利剑入鞘般的收敛感。赵云一身洗得发白的劲装,额角粘着几点矿坑浮尘,无声息地走到刘玄身后三步处站定,肩背依旧挺首如松。
“回主家。方才……”赵云声音平稳清晰,“与温侯在甲字三号矿坑狭窄处过了七招。其锁链牵掣过甚,腿伤难发力,肩骨裂处亦不堪重负,然出手招法沉郁狠辣之势更胜昨日。卑职以云山雾锁式诱之,险被其绝命反噬的拖刀斩式勾破前襟。”他微微解开前襟一颗布扣,露出里面一道被划破皮肉、渗出些微血珠的寸长伤口。“第七招时,其欲强行挣脱右链,肩骨旧伤彻底崩裂流血不止,方收手。”
赵云汇报平静,眼底深处却残留一丝锐光未散。在那种极端恶劣的条件下,吕布以残躯硬撼,爆发出的近乎纯粹战斗意志的搏命凶狠,让他心惊!那不仅仅是对抗他赵云,更像是吕布在用每一次自毁性的进攻,试图粉碎某种看不见、却勒得更紧的枷锁!
刘玄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黑石兔平安结上缠了一圈细绳。账册在风中微微翻卷,露出下页一行细密的勾划数字:兵器粗坯,打磨进度……七成。
又一阵嘈杂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踩着木楼梯上来,夹杂着豪放的大笑和浓郁酒气。
“哈哈哈!主家!主家!”许褚一手拎着个开了塞子的粗陶酒坛,另一手捏着条烤得滋滋冒油、撒满粗盐辣子的半生狍子腿,腮帮子油光发亮,“温侯那小子今天挨典黑子一顿狠的!肩膀烂得都能看见白骨头碴子了!俺瞅着他坐矿渣堆里喘气的模样可怜巴巴的!这不,”他得意地把手里的酒坛往身前一顿,“从老赵那儿顺的半坛子老烧锅!俺把他架起来灌了几口!嘿!您猜怎么着?他小子灌下去居然没吐!牙口咬得死紧!眼睛还瞪着老子看!真他妈够种!”许褚唾沫横飞,喷着酒气,大嗓门震得盐霜簌簌往下掉。
他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身后跟着上来的关羽。
关羽立在通风口暗影里,依旧那身洗得发白起毛的绿袍,枣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丹凤眼半开半阖,目光深沉如古井寒潭。他没看刘玄,也没看许褚,只是盯着通风口外那片被雪光映亮的矿场。夜风掠过,将他颌下长须吹起几缕。他沉默着,像一尊在风雪中沉寂千年的石像,连呼吸都仿佛凝滞。左臂拢在袖中,宽大的袖袍随着矿场深处隐约传来的、永无停歇的岩层崩裂和铁锤敲击声微微颤动。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能察觉那细微颤抖里蕴含的、如熔岩般被强行压制的某种东西。
盐仓里空气凝滞。赵云报告的铁血残躯、许褚嚷嚷的烈酒穿喉、关羽沉默的深潭……与矿底深处永不消逝的铁链刮擦碎石声交织在一起。 通风口外一片细雪又悄然落下,粘在冰冷的矿场黑石上,堆积在盐仓顶的檐角,无声无息。
刘玄缓缓松开捏着黑石兔子的手指,指尖沾了点兔子背上被无意蹭到的细碎盐粒。他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面前的赵云、关羽和许褚,最后落在那份摊开的、角落标记着“辽东战马交接(未全)”的皮卷地图上。
夜风裹着铁矿洞深处浓稠的血汗腥气灌了进来。刘玄捻起指腹上那几颗细小的盐粒,动作迟缓而稳定地,按在了甄姬那张洁白的云溪笺纸的空白处,正好盖住了她盖印梅花的朱砂残影。盐粒在白纸上滚动出几点淡淡的、刺目的霜痕。
“马骨,自然寒。”刘玄对着那份被盐粒沾染的信笺,如同自言自语般低声念道,声音低哑而清晰,“明日……去矿底‘量量’丙字矿坑新开的那个卤水窟窿深几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