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六年的腊月,北京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严寒之中。凛冽的北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紫禁城朱红的宫墙,卷起护城河畔的枯枝败叶和细碎的雪沫,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天空是铅灰色的,沉沉地压着鳞次栉比的屋宇,连往日喧嚣的市井也显得压抑了许多。九门提督府的兵丁裹着厚厚的棉甲,缩着脖子在城门口盘查,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仿佛连呼啸的风声都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
耿仲明在吉安“畏罪自缢”的消息,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在权力中枢的深潭下,搅动了冰冷而危险的暗流。官方邸报上只有寥寥数语:“靖南王耿仲明,因隐匿逃人重罪,惶惧自裁。念其微功,不予深究,着其子耿继茂降爵承袭靖南郡王,移镇福建,戴罪立功。”轻描淡写,盖棺定论。然而,在这座帝国的神经中枢,没有人会天真地相信这表面的平静。满洲亲贵们心照不宣地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汉臣们则更加谨小慎微,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2)稚语藏刀锋:市井童谣的诡异流传**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寒风稍歇。前门大街附近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里,几个穿着臃肿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孩童,正一边踢着毽子,一边用一种清脆却透着莫名阴冷的调子,齐声唱着:
“靖南王,骨作灰,
顺水漂,喂鱼龟!
明年冬,北风起,
轮到谁?平南魁!
魁星落,黑蝶飞,
灵幡卷,纸钱吹!”
歌声在寂静的胡同里回荡,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却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冰锥,扎进每一个偶然听到的过路人心底。
一个刚从茶馆出来的老秀才,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袍,听到这童谣,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茶壶差点脱手。他惊恐地左右张望,像见了鬼一样,踉跄着快步离开,嘴里喃喃念叨:“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祸从口出啊!”
胡同口摆摊卖烤红薯的老汉,也听到了。他布满皱纹的脸僵住了,炭火的微光映着他眼中深深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又赶紧低下头,用沾满煤灰的手捂住了身边小孙子的耳朵,低声呵斥:“别听!快回家去!”
童谣像长了翅膀,或者说,像被那歌谣中提及的“黑蝶”所携带,迅速在这严寒的京城隐秘角落流传开来。酒肆的后巷,客栈的马厩旁,甚至护城河结冰的河面上滑冰的孩子群中,都隐隐约约能听到这诡异的调子。它没有明确的源头,仿佛凭空而生,又无处不在。歌谣的内容首白得令人胆寒——靖南王耿仲明死了,尸骨无存,明年就轮到平南王尚可喜了!“魁”即魁首,暗指平南王爵。“黑蝶”、“灵幡”,更是增添了浓重的死亡和不祥气息。
冰鉴映惊魂:尚可喜府邸的恐慌之夜
这要命的童谣,像长了眼睛的毒蛇,终究还是钻进了位于西城绒线胡同的平南王府。
夜色己深,王府书房内却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极旺,将室内烘烤得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尚可喜心头的刺骨寒意。他年近五旬,身材魁梧,但此刻坐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却显得有些佝偻,那张饱经风霜、惯于在战场和权谋中保持镇定的脸,此刻却布满了惊疑和难以掩饰的恐惧。
他面前站着心腹幕僚赵先生和一个刚从外面探听消息回来的家丁头目。家丁头目垂着头,声音带着颤抖,将市井间流传的童谣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轮到谁?平南魁!魁星落,黑蝶飞,灵幡卷,纸钱吹……”家丁头目念完最后一句,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尚可喜放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他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头顶,连带着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靖南王,骨作灰……”耿仲明的下场,他比外人更清楚内幕的残酷。什么“惶惧自裁”?分明是被逼死!那“顺水漂,喂鱼龟”的描述,更是让他联想到耿仲明尸身被弃赣江的惨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明年冬,北风起,轮到谁?平南魁!”这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尖上。耿仲明死了,下一个目标是谁?三藩之中,靖南己除,平南和靖西(吴三桂)还能安枕无忧吗?这童谣,是预言?是警告?还是……有人刻意放出的风声,为下一步清洗造势?是朝廷?是满洲亲贵?还是那些恨不得他们这些“贰臣”死绝的前明遗老?
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死死盯着幕僚赵先生:“查!给我查!这童谣从哪里传出来的?!是谁在背后捣鬼?!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揪出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狂躁。
赵先生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此刻也是面色凝重,他沉吟道:“王爷息怒。此事……恐怕查不出源头。童谣如风,无孔不入。刻意追查,动静太大,反而显得我们……心虚。”
“心虚?”尚可喜惨笑一声,抓起桌上的青玉镇纸,又重重放下,“耿二愣子(耿仲明绰号)尸骨未寒,这刀子就悬到我脖子上了!我能不心虚吗?!”他站起身,烦躁地在铺着厚厚地毯的书房里踱步,沉重的脚步无声,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多尔衮那个老狐狸……他连耿仲明都容不下,能容得下我尚可喜?能容得下吴三桂?这童谣……会不会就是他放出来的试探?看看我们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