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六年八月,杏山。
硝烟散尽,血腥味却浓得化不开,死死压在辽西走廊的旷野上。
杏山堡的残垣断壁在夕阳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骸骨。堡外,新垒起的京观在暮色中泛着惨白的光,那是由数千颗头颅和层层叠叠的无头尸身堆砌而成的人肉金字塔。几只胆大的乌鸦落在顶端,啄食着尚未干涸的眼珠和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笃笃”声。晚风穿过京观的空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卷起浓烈的血腥和内脏腐败的恶臭,熏得人几欲作呕。
耿仲明勒马立于这座人间地狱之前,胃里翻江倒海。他身上崭新的汉军镶蓝旗甲胄冰冷沉重,仿佛要将他的脊梁压断。就在几个时辰前,他麾下的火器营——这支由当年登州旧部为骨干,亲手调教出来的精锐,用密集的弹丸和震耳欲聋的炮火,彻底粉碎了杏山守军最后的抵抗。破城后,满洲正蓝旗固山额真博洛面无表情地下达了军令:“凡拒降者,筑京观以慑余孽。”这命令,最终落在了耿仲明和他的降军头上。
“大帅……”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耿仲明猛地回头,看到亲兵队正韩铁手。这汉子昔日是东江镇有名的悍卒,一条铁臂在镇江堡之战中为救毛文龙而断,换上了精铁打造的假手。此刻,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毫无血色,独眼死死盯着京观高处一颗须发戟张的头颅,嘴唇哆嗦着:“那是……是王把总!当年在铁山,他带着弟兄们死守豁口,后背挨了建奴三箭都没退一步!他……他怎么会在这儿?”
耿仲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颗头颅怒目圆睁,须发上凝结着紫黑的血块,正是毛帅旧部王猛!当年皮岛粮荒,王猛曾把自己那份口粮偷偷塞给刚投军、饿得发昏的耿仲明。
“噗——”耿仲明再也忍不住,翻身下马,扶着一棵枯死的老槐树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吐出的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他仿佛又看到鸭绿江边,王猛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小耿子,有种!跟着毛帅,杀尽建奴狗,替咱辽东父老报仇!”那豪迈的声音犹在耳边,如今却只剩下京观上那颗怒目凝固的头颅。
“大帅!”韩铁手抢步上前扶住他,铁手冰冷坚硬。周围的亲兵都默默低下头,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他们中不少人认出了京观里那些扭曲的面孔——皮岛同吃一锅饭的袍泽,登州一起举旗造反的兄弟。如今,他们被自己亲手砍下头颅,堆在这里,成了博洛向盛京报功的冰冷数字。
“传令,”耿仲明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污渍,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收拢……收拢所有无头尸身,就地深埋!”他刻意避开了“袍泽”二字。
“大帅,博洛大人有令,尸身需曝晒三日……”一个满洲监军催马过来,操着生硬的汉语提醒,眼神锐利如鹰隼。
耿仲明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监军,手按上了腰刀刀柄,一股凌厉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那监军被这眼神慑住,胯下战马不安地倒退两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远处乌鸦聒噪的叫声。
片刻的死寂后,耿仲明的手缓缓松开刀柄,眼中的厉色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取代。“曝晒易生疫气,”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大军尚在,若起瘟疫,你担待得起?博洛大人那里,自有本官去分说!”他不再看那监军,转身对韩铁手低吼:“去办!”
韩铁手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重重抱拳:“遵令!”铁手一挥,带着一队同样面色惨然的汉军士兵,沉默地冲向那片尸山血海。
子夜,万籁俱寂。白日里震天的杀声和濒死的惨嚎仿佛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只有杏山堡废墟间未熄的余烬,偶尔爆出几点火星,映亮断壁残垣狰狞的轮廓。
营地边缘,一片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浓重的土腥气,混杂着底下透出的、挥之不去的血腥。这里远离八旗大营的灯火和人声,只有几棵幸存的槐树在夜风中摇曳,落下细碎的白色槐花,像一场无声的祭奠。韩铁手带着几个绝对心腹的亲兵,如同幽灵般守在外围,警惕地注视着黑暗。
耿仲明独自一人跪在巨大的新土堆前。他脱去了那身象征“怀顺王”身份的华丽甲胄,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战袄——那是当年在皮岛时发的东江军服。他面前没有香烛,没有祭品,只有三只粗陶大碗,里面盛满了浑浊的烈酒。
他颤抖着手,捧起第一碗酒,高高举过头顶。清冽的酒液映着黯淡的星光,也映出他苍白扭曲的脸。
“毛帅……”两个字出口,喉咙便哽住了。他仿佛又回到那个海风凛冽的双岛,看到袁崇焕手中尚方宝剑冰冷的寒光,看到毛帅那颗滚落尘埃、犹自怒目圆睁的头颅。而自己,当时就跪在不远处的人群里,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流出的血染红了沙砾,却连一声悲号都不敢发出。
“仲明无能……未能护您周全……”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带着血沫,“更未能……守住东江的旗号……”他猛地将碗中酒泼洒在冰冷的土地上,酒液迅速渗入,只留下深色的印记。
第二碗酒捧起时,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王猛兄弟……老张头……还有……所有躺在这下面的东江弟兄……”白日里京观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晃动,那些在皮岛一起喝劣酒、骂建奴、啃冻硬饼子的日子,那些在登州一起豁出性命造反的疯狂……如今都化作了这堆沉默的黄土。他亲手埋葬的,不只是尸体,更是自己过往的脊梁和热血。
“兄弟们……我耿仲明……对不住你们!”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开,惊起远处几声寒鸦的哀鸣。韩铁手在外围猛地回头,独眼中一片。耿仲明将第二碗酒重重泼下,酒水溅湿了他的裤腿和战靴。
第三碗酒捧在手中,他没有立刻泼洒。月光穿过槐树枝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他脸上,映出深深的泪痕。他低下头,看着碗中晃动的酒影,仿佛看到了自己——一个背叛了恩主,背叛了同袍,如今又不得不将屠刀挥向昔日兄弟的可怜虫。为了活命?为了所谓的王爵?在这巨大的耻辱和痛苦面前,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苟活至今,人不如狗……”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自厌。这碗酒,他缓缓地、一点点地倾倒在自己面前的泥土上,仿佛在清洗某种无法摆脱的污秽。冰冷的酒水渗入泥土,也渗入他跪着的膝盖,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拔出腰间短刀,这并非御赐的宝刀,而是一柄普通却锋利的解手刀。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在身旁一棵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一笔一划地刻着。木屑纷飞,每一刀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歪歪扭扭的七个字终于成形:
“东江袍泽埋骨处”
没有名姓,没有落款。这七个字,是他唯一能留下的祭奠,也是他背负的沉重十字架。刻完最后一笔,他浑身脱力,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树干上,刻痕的凹槽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压不住心头那灭顶的绝望和悲凉。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尘土和槐树皮屑,滑过他紧咬的牙关,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
“怀顺王,好雅兴啊!月下独酌,还亲手栽树刻字?”
一个冰冷、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声音如同毒蛇,猝不及防地钻进耿仲明的耳朵。
耿仲明浑身剧震,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僵硬。他猛地抬头转身,动作快得几乎扭伤脖颈。
月光下,多尔衮一身玄色便袍,负手而立。这位年轻的睿亲王并未穿甲胄,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和战场淬炼出的杀气,比任何甲胄都更令人窒息。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耿仲明身上那件刺眼的东江旧袄,扫过地上三个空碗,最后牢牢钉在槐树干上那七个新刻的字上。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那笑意比最锋利的刀更让人胆寒。他身后,数名身材高大、腰佩重刀的巴牙喇护卫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阴影里,沉默而危险。
耿仲明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韩铁手等人呢?为何没有示警?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几乎令他窒息。他几乎是本能地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土和碎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奴才……奴才耿仲明,叩见睿亲王!”声音干涩颤抖,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那件东江旧袄,此刻成了最致命的催命符。
多尔衮没有叫他起身,缓步踱到那棵槐树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树干上那七个尚且的木刻字痕。指尖划过“东江”二字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东江袍泽……”多尔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扎进耿仲明的耳膜和心脏,“怀顺王,你是在祭奠谁?是那些在松山、杏山负隅顽抗,被我大清天兵剿灭的明国叛逆?还是……你心里念念不忘的旧主毛文龙,以及那些跟随你登州作乱的‘天佑军’余孽?”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耿仲明紧绷的神经上。他伏在地上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紧贴着冰冷的皮肤。
“奴才……奴才不敢!”耿仲明的声音带着哭腔,“奴才只是……只是念及尸身曝露,易生瘟疫,祸及大军,故……故命人将其掩埋……刻此木记,只为……只为标记方位,以免日后……日后……”他搜肠刮肚,语无伦次,自己都觉得这辩解苍白无力到了极点。
“哦?标记方位?”多尔衮猛地转身,玄色袍袖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光,刺向地上颤抖的耿仲明,“是为了方便你日后回来,再给他们烧纸上香,重修坟茔吗?!”
“奴才万万不敢!”耿仲明几乎将头埋进土里,声音嘶哑破碎,“奴才生是大清的人,死是大清的鬼!心中……心中绝无二念!今日掩埋尸身,确……确是为大军安危着想!若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他赌咒发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求生欲。
多尔衮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沉默在夜色中蔓延,只有远处夜枭凄厉的啼叫和耿仲明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煎熬。
良久,多尔衮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却带着更深的寒意:“耿仲明,你要时刻记住你的身份。你头上这顶‘怀顺王’的帽子,是我大清的恩典。这恩典,能给你,也能随时收回来。”
他向前一步,那双镶嵌着厚厚牛皮底的靴子停在耿仲明眼前咫尺之地。耿仲明甚至能闻到靴子上沾染的泥土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你的根,早就断了。”多尔衮的声音冰冷如铁,清晰地敲打在耿仲明的心上,“辽东?皮岛?登州?那些地方,那些人,都跟你再无瓜葛。你的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大清皇帝!你的同袍,也只能是我大清的将士!收起你那些无谓的眼泪和……不合时宜的念想!”
他微微俯身,一只戴着鹿皮手套的手,重重地按在了耿仲明的肩膀上。那力道极大,隔着衣物,耿仲明都能感受到那五根手指如同铁钳般的力量,几乎要捏碎他的肩胛骨。剧痛传来,耿仲明闷哼一声,却丝毫不敢动弹。
“做好你该做的事。”多尔衮的声音几乎贴着耿仲明的耳朵响起,带着灼热的气息和冰冷的警告,“皇上念你献炮、献船、献兵,有大功于国,才封你为王,许你富贵。可你要明白,一条狗,若总想着旧主,惦记着过去啃过的骨头,那它离被烹食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奴才……奴才明白!奴才……只知效忠大清!效忠皇上!效忠王爷!”耿仲明强忍着肩膀的剧痛和巨大的屈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多尔衮的手如同烙铁,按住的不仅是他的肩膀,更是他试图保留的最后一点过往和尊严。
“明白就好。”多尔衮终于首起身,缓缓收回了手,仿佛掸去什么不洁之物。“今夜之事,本王可以当作没看见。但这棵树……”他目光扫过那刻着字的槐树,“还有你身上这件碍眼的旧皮,”他嫌恶地看了一眼耿仲明身上的东江战袄,“天亮之前,处理干净。若再让本王看到半点不该有的东西,或听到半点不该有的风声……”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胆寒。
“是!是!奴才遵命!谢王爷恩典!谢王爷恩典!”耿仲明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额头沾满了泥土和碎石屑。
多尔衮不再看他,冷哼一声,转身带着巴牙喇护卫,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离去了。首到那冰冷的威压彻底消失在黑暗中,耿仲明才像被抽去了全身骨头,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天边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黑暗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却带不走杏山旷野上凝固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那棵刻着“东江袍泽埋骨处”的老槐树,只剩下一个巨大的、丑陋的树桩。断口处渗出新鲜的树液,像凝固的泪。几片残存的槐花落在树桩上,很快被晨风吹走。韩铁手手握一柄血迹斑斑的大斧,铁手上沾满了木屑,独眼低垂,不敢看瘫坐在树桩旁的耿仲明。
耿仲明身上的东江旧袄不见了,换上了冰冷华丽的“怀顺王”甲胄。那甲胄在晨光中反射着金属的寒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块从旧袄上撕下的、染着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血迹的粗布。多尔衮要他“处理干净”,这或许是他唯一能留下的、关于过去的碎片。他死死攥着它,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他怔怔地望着那巨大的树桩,望着树桩旁那片平整的新土。那下面埋着的,不只是东江旧部的无头尸身,还有他耿仲明的过往、情义和脊梁。多尔衮冰冷的话语在耳边反复回响:“你的根,早就断了……一条狗,若总想着旧主……离被烹食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他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冰冷的甲胄前胸,那里绣着象征“怀顺王”身份的繁复纹章。触手冰凉坚硬,没有一丝温度。他猛地想起昨日博洛下令筑京观时,满洲将领们投向自己的目光——那是一种混合着轻蔑、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的目光。在这大清国里,他们从未真正将自己视为“自己人”。他不过是一把锋利的刀,一把需要时刻警惕、防止反噬的刀。
“大帅……”韩铁手的声音沙哑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耿仲明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站起身。甲叶摩擦,发出沉重的哗啦声。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树桩和新土,眼神空洞麻木,仿佛昨夜那场锥心刺骨的祭奠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他将那块染血的粗布,死死地塞进了甲胄最里层的暗袋,紧贴着冰冷的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旧袄的暖意和血腥气。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干涩,毫无波澜。翻身上马,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僵硬和沉重。他不再看那片埋葬了故人与过往的土地,勒转马头,朝着八旗大营的方向,迎着初升的、毫无暖意的朝阳,缓缓行去。
韩铁手默默跟上,沉重的铁手垂在身侧。晨光照在耿仲明笔挺却僵硬的背影上,在那华丽的甲胄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孤寂而扭曲的阴影。那阴影紧紧跟随着他,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也如同他内心深处那个被锁链死死捆缚、正无声哀嚎的自己。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在皮岛热血冲杀、在登州敢扯旗造反的耿仲明,己经彻底死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名叫“怀顺王”的躯壳,一条需要时刻尾巴、向主人摇尾乞怜的狗。前路茫茫,唯有这身冰冷的甲胄和怀中那块染血的布片,提醒着他曾经是谁,以及他为了活命,究竟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