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聪五年十月初三,辽河平原被一层厚重的阴霾笼罩着。清晨的霜雪,泛着如尸骨般的青白之色,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大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攥住,僵硬而冰冷,每一寸冻土都透着彻骨的寒意。
耿仲明骑在一匹瘦马上,缓缓前行。他身着崭新的铁甲,内衬却摩擦着后颈那溃烂的伤口,那是三日前满洲教官用烙铁烫下“忠”字留下的痕迹。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让他疼得皱起眉头,但他只能强忍着,不敢有丝毫的表露。他伸手摸了摸新剃的金钱鼠尾辫,心中五味杂陈。这条辫子,象征着他身份的转变,从明朝的将领变成了清朝的降将,而这转变背后,是无尽的屈辱和无奈。
在他身后,三千汉军镶蓝旗士兵正迈着沉重的步伐,用生硬的满语喊着号子,费力地把红夷大炮推过结冰的沼泽。沼泽表面的冰层看似坚硬,实则脆弱不堪,每走一步,都有可能陷入其中。士兵们的脸上满是疲惫和痛苦,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
突然,一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正是镶红旗贝勒岳托。他纵马掠过耿仲明身边,故意溅起大片的泥浆,泥浆溅到了耿仲明的身上和脸上。岳托勒住缰绳,回头看着耿仲明,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怀顺王倒是驯得快啊。”他的马鞭梢上挂着一串人耳,最新的那只还滴着血,耳垂上戴着东江镇特有的铜环。
耿仲明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咬了咬牙,脸上却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贝勒爷说笑了,仲明既然归了大清,自当尽心竭力。”
岳托冷笑一声,拨转马头,扬尘而去。耿仲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仇恨,但很快又被无奈和恐惧所取代。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慌乱的呼喊声。耿仲明策马赶过去,只见一辆炮车陷入了冰窟之中,绳索在巨大的拉力下瞬间崩断。士兵们惊慌失措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耿仲明来不及多想,箭步上前,用肩膀抵住辕木。甲叶深深勒进他的皮肉,钻心的疼痛让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但他咬紧牙关,拼命地支撑着。
周围的满洲护军们站在一旁,发出阵阵嗤笑:“蛮子力气不如骡子!”他们的声音充满了嘲讽和不屑。耿仲明听在耳中,心中又羞又怒,但此时他只能专注于眼前的困境。
就在他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孔有德带着一群降兵赶来支援。众人齐心协力,终于将炮车从冰窟中拉了出来。这时,耿仲明才注意到,冰层下隐隐约约沉睡着一具穿明军服饰的尸体。那尸体冻僵的手还紧紧握着一把火绳枪,仿佛在诉说着生前的战斗和不屈。
耿仲明望着那具尸体,心中一阵刺痛。他想起了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想起了他们为了大明而挥洒的热血。而如今,自己却站在了敌人的阵营中,成为了攻打自己同胞的帮凶。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迷茫和痛苦,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凌河城在暮色中如同一头染血的巨兽,静静地卧在那里。城墙上的旗帜在西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即将到来的战火和血腥。
耿仲明站在箭楼上,远远地望见了明军守将祖大寿的帅旗。那面“宁远团练总兵官”的旗帜,他再熟悉不过了。西年前,毛文龙被诛杀时,正是祖大寿接管了东江镇半数的粮饷。那时的祖大寿,在耿仲明心中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将领,而如今,他们却站在了对立的阵营。
“用你们汉人的炮,轰开汉人的城。”多尔衮骑着马来到耿仲明面前,将令旗狠狠地掷在他的脚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傲慢和挑衅,仿佛在说,你们这些降将不过是我们手中的工具而己。
八旗兵们立刻在周围架起了刀墙,寒光闪闪的刀刃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耿仲明和他的士兵们,逼他们进入火炮阵地。耿仲明望着那令旗,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他知道,一旦开炮,就意味着他将彻底背叛自己的同胞,成为千古罪人。但看着周围那如狼似虎的八旗兵,他又感到一丝恐惧。
“王爷,咱们……”一名亲兵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眼神中充满了担忧和疑惑。
耿仲明咬了咬牙,说道:“执行命令!”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深夜,士兵们在营地中埋锅造饭。火头军端来一盆盆肉汤,那肉汤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耿仲明皱了皱眉头,接过碗来,刚喝了一口,就觉得嘴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他吐出来一看,竟是半片指甲盖。他顿时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呕吐起来。
这时,他才认出,这所谓的肉汤,竟是用明军俘虏被活剁的肉熬成的“士气餐”。他想起了曾经读过的《鞑靼战纪》中关于“士气餐”的记载,心中一阵翻江倒海。
远处的满洲大营传来阵阵狂欢声,有人用生硬的汉语唱着:“投了鞑子好,顿顿吃饺饱……”那歌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是对耿仲明等人的嘲笑和侮辱。
耿仲明放下碗,站起身来,望着远处的满洲大营,眼中充满了愤怒和屈辱。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中,但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心中的仇恨和无奈,如同这夜空中的乌云,越积越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