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终究是钻透了东宫层层叠叠的暖帐与结界。
许是前夜在暖玉药圃侍弄那几株娇贵的九蕊雪魄兰时,贪看了片刻月色,又许是连日来被某人强制“陪睡”时,那过于灼热的怀抱与夜半辗转时带起的凉意交替侵袭,温瓷终究是染上了些许风寒。
症状并不重,只是晨起时喉咙微痒,鼻息略重,带着一丝低低的闷咳。
然这细微的变化,却没能逃过那双时刻锁在她身上的锐目。
萧临渊晨起练剑归来,踏入寝殿时,正捕捉到温瓷掩唇轻咳时肩颈那细微的颤动。
他脚步一顿,周身暖融的气息瞬间冷凝下来,大步上前,不容分说地探手覆上她的额头。
微凉的手指触碰到光洁的肌肤,萧临渊的眉头立刻拧成了死结。
“宣太医!”冰冷的命令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焦灼。
须臾,东宫医术最为精湛、德高望重的王老太医便提着药箱,在宫人引领下,垂首疾步入内。
“臣,叩见太子殿下,圣女殿下。”
“免礼。速为圣女诊脉。”萧临渊的声音绷得极紧,眼神如芒刺般钉在王太医身上,仿佛他诊的不是脉,而是动了他最珍贵的宝物。
王太医不敢怠慢,连忙在宫人搬来的矮凳上坐下,取出脉枕。
温瓷依言伸出皓腕,搁在脉枕上。
王太医伸出布满岁月痕迹、沉稳有力的三指,轻轻搭上那截欺霜赛雪的腕子。
殿内一时静极,只闻温瓷细微的呼吸声和王太医凝神诊脉时,偶尔捻须沉吟的微响。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
萧临渊负手立于一旁,目光沉沉地锁在王太医搭在温瓷腕间的手指上。
起初尚能维持表面平静,然而随着王太医闭目凝思的时间一分一秒延长,那搭在温瓷腕上的三根手指仿佛生了根,太子殿下的脸色便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一点点阴沉下去。
半刻钟?一刻钟?
萧临渊只觉得那几根碍眼的手指停留的时间长得令人发指!
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几乎凝成实质,殿内的温度骤降。
伺候的宫人早己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王太医浑然不觉身侧太子殿下那濒临爆发的醋海暗涌,他全神贯注于指下那略显浮紧的脉象,细细分辨着风寒深浅、是否伤及肺腑、又与温瓷体内那独特的草木灵力如何交互……
他捻着胡须,斟酌着用药的君臣佐使,力求稳妥周全。
全然不知自己诊脉的时长,己足够让某位醋精太子在心里给他判了“十次凌迟”。
终于,王太医缓缓收回手,长长吁了口气,恭敬回禀:“启禀殿下,圣女此乃外感风寒,邪气初犯肺卫,脉象浮紧,兼有微咳。幸而圣女根基深厚,灵力护体,病邪不深。只需服几剂辛温解表、宣肺散寒的汤药,多加休养,数日便可痊愈……”
他话未说完,便觉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如刀锋般刮过自己的手。
王太医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将诊脉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萧临渊面无表情,只从鼻腔里冷冷哼出一个单音:“嗯。”
那眼神里的警告和不满,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棱。
王太医冷汗涔涔,不敢再多言,连忙躬身告退去开方煎药。
次日清晨,一则加盖着东宫太子金印的、措辞严谨却内容极其匪夷所思的《太医问诊圣女新规》,被郑重其事地张贴于东宫太医署正堂,并迅速传遍了整个宫廷。
新规洋洋洒洒数条,核心要义赫然在目:
一、问诊之仪:
凡太医为圣女温瓷诊病,须隔三重以上鲛绡纱帐!务求隔绝视线,以全礼数。
诊脉之法,首推悬丝! 非必要不得切脉。
若病情所需,确需切脉,切脉时间不得超过半刻钟! 由内侍持特制沙漏于旁计时,沙尽即止!违者严惩!
诊脉之时,太子殿下须亲临,并于三步之内全程“监督”,以确保诊察无误及圣女安全。
二、医官之选:
凡男性医官为圣女诊治,须年逾六旬!
非紧急重症,优先选用女医!
此规一出,太医署上下哗然,继而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
老成持重的太医们面面相觑,努力绷住严肃的脸皮,年轻的医官则憋笑憋得满脸通红,肩膀耸动。
三重鲛绡纱?悬丝诊脉?半刻钟沙漏计时?太子殿下三步之内监督?六旬老医或女医?
这哪里是诊病?这分明是防贼!防的是什么贼,不言而喻。
消息传到承渊殿时,温瓷正裹着厚厚的锦被,小口啜饮着刚煎好的、冒着热气的汤药。
苦涩的药汁入口,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侍立一旁的贴身宫女忍冬,强忍着笑意,将新规的内容一字不落地低声回禀。
温瓷端着药碗的手顿在半空,听着那一条条荒诞不经却又透着某种执拗劲儿的规定,尤其是听到“三步之内全程监督”和“沙漏计时”时,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萧临渊板着一张俊脸,如同监工般死死盯着沙漏,时间一到就立刻拍开太医手的画面……
“噗嗤——”
一声极轻的笑终于没能忍住,从她唇边逸出。药碗里的汤药也跟着轻轻晃了晃。
就在这时,殿门被推开,颁布新规的“始作俑者”萧临渊本人迈步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步履沉稳,脸上是一贯的冷峻威严,仿佛那震动太医署的新规与他毫无干系。
他目光扫过温瓷唇边尚未完全敛去的笑意,以及那微微晃动的药碗,脚步未停,径首走到榻边,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药碗。
“药凉了伤身。”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随即,竟拿起一旁的银匙,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递到温瓷唇边,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练。
温瓷微微一怔,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线条冷硬却专注的侧脸,那勺苦涩的药汁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味道。
她顺从地启唇,温热的药液滑入喉中。
萧临渊一勺一勺地喂着,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那份专注和不容拒绝的强势,却奇异地压下了汤药的苦涩。
一碗药终于见底。
他放下碗,接过忍冬递来的温热湿帕,极其自然地替温瓷擦了擦唇角残留的药渍。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眸,对上温瓷那双清澈如琉璃、此刻却含着浅浅揶揄笑意的眸子。
他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仿佛在宣读圣旨:
“太医署人多眼杂,规矩松散。孤新颁之规,是为圣女清誉着想,亦是为东宫体统。”
那副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模样,仿佛昨日那个因老太医诊脉时间稍长就醋海翻腾、差点用眼神把人凌迟的幼稚鬼不是他本人。
温瓷看着他故作严肃、耳根却悄然泛起一丝可疑薄红的模样,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笑意更深,如同碎落的星光。
她微微倾身,靠近他些许,温热的、带着药草清苦气息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紧绷的下颌线,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搔过心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顺的调侃:
“殿下……英明。”
“英明”二字,被她咬得又轻又软,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钩子。
萧临渊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那抹薄红似乎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他猛地别开脸,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你好生歇着”,便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寝殿内,温瓷望着那消失在门外的玄色身影,终于忍不住,将脸埋进柔软的锦被里,低低地、愉悦地笑出了声。
风寒带来的不适,似乎也被这幼稚又霸道的“新规”和那人仓皇的背影,冲淡了许多。
那碗药的苦涩,终究被另一种更浓郁、更熨帖心扉的滋味悄然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