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掌柜稍安勿躁。”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秦骁一身玄色常服，踏入堂中，身后跟着李庸。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掠过宋万山和那卷账册，最后落在王石头身上，微微颔首。
宋万山见到秦骁，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被秦骁抬手制止。
“老掌柜为河西奔波劳苦，功在社稷。” 秦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账，本王看过了。”
他走到主位坐下，示意李庸。李庸立刻展开另一卷盖着河西郡王府大印和“墨潮”密押的素帛契约，朗声宣读：
“兹授蜀中宋氏‘锦云号’，专营河西‘雪晶盐’行销关东、荆襄、江南之权！
期限…三十年！凡宋氏商船持此契及河西盐引，于上述地域行盐，除例定关税，河西不再另征分文！”
“另，河西新设‘盐铁转运司’，凡蜀锦、生铁、药材等物入河西，宋氏商队享有优先通关、减免三成商税之权！”
“再许宋氏，于河西甘、肃、瓜三州，择地开设‘锦云分号’十处，经营盐、粮、布帛诸业，所获之利…河西郡王府，分文不取！”
一条条，一款款，如同惊雷，炸响在宋万山耳边！专营权！三十年！
减免赋税！开设分号！这…这哪里是填窟窿？这是把一座取之不尽的金山，硬生生塞进了宋家的口袋！
只要河西还在，只要盐路畅通，宋家…将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盐商巨贾！
宋万山脸上的绝望和愤怒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和难以置信！
他猛地看向秦骁，嘴唇哆嗦着：“郡…郡王…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 秦骁声音沉稳，目光如炬，“河西的信义，肃州城头的血，宋少东家鹰愁涧的死里逃生…难道还抵不过这一纸契约？”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然，宋家之利，从此与河西之存亡，休戚与共！盐路若断，利尽失！河西若亡…宋家，安能独存？”
宋万山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被一盆冰水浇透。
他猛地清醒过来！这泼天的富贵，是绑在河西这艘刚刚杀出血路、却依旧风雨飘摇的巨舟上的！他宋家，己经没有了退路！
老掌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重新堆起商人特有的精明和一丝豁出去的决绝，对着秦骁深深一揖：
“宋家…愿为郡王手中之‘盐引’！从今往后，宋家之船，即为河西之船！宋家之利，即为河西之盾！”
逻些城，布达拉宫残破的经堂。
血腥味和焦糊味尚未散去，又被浓重的药味和死亡气息覆盖。
年幼的赞普赤德祖赞蜷缩在冰冷的宝座里，小脸苍白，眼神空洞，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娃娃。
他身边，是仅存的几个宗室长老和僧侣，个个面带忧惧。
桑吉嘉措躺在厚厚的地毯上，华丽的僧袍被血浸透大半。
他胸口插着一支断箭，脸色灰败，气若游丝。噶尔贡布那一刀没能立刻要了他的命，却彻底摧毁了他的根基。
逻些城内的血战虽被暂时镇压，但噶尔残部遁入深山，各部族离心离德，粮仓被焚毁数座…吐蕃，己是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
“叔…叔祖…” 赤德祖赞微弱的声音带着哭腔。
桑吉嘉措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看着年幼的赞普，又看看经堂外沉沉的夜色，眼中充满了不甘、怨毒和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
他枯瘦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河西…秦骁…好…狠…”
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大口大口的黑血涌出嘴角，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
那只伸向虚空、似乎想抓住吐蕃最后一丝国运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地毯上。
经堂内一片死寂。年幼的赞普吓得瑟瑟发抖。
宗室长老们面面相觑，眼中只剩下茫然和更深的恐惧。
逻些城的权柄，雪域高原的野心，连同桑吉嘉措的生命，最终都在河西刮来的血雨腥风中，化为了冰冷的余烬。
疏勒河上游，新筑的“铁门堡”烽燧。
夯土的城墙还带着湿气，烽燧顶上，黑色的狼烟笔首地刺向湛蓝的天空。
赵铁鹰按着腰刀，站在新砌的垛口后。脚下，是蜿蜒浑浊的疏勒河水，更远处，是望不到边际的、死寂的戈壁滩。
一队队河西的屯田兵和刚刚安置下来的流民，正在军卒的监督下，沿着河岸和几处关键的隘口，挖掘着深深的壕沟，埋设着削尖的木桩。
“将军，瞭望哨回报，百里之内，未见吐蕃游骑踪迹。” 一名队正上前禀报。
赵铁鹰微微颔首，独眼依旧锐利地扫视着西方的地平线。
肃州的焦臭仿佛还在鼻端，逻些的余烬尚未冷透。
他深知，这片看似平静的死寂之下，蛰伏着多少未消的仇恨和蠢蠢欲动的贪婪。
他转过身，望向东方。
肃州城的方向，炊烟正在升起。
更远的甘州，那里有郡王坐镇，有宋家的盐船往来，有无数像李瘸子那样的小人物，在废墟里挣扎着，试图重建他们那点微末的念想。
烽烟暂熄，盐路初通。
但河西的路，从来不是坦途。
脚下的堡垒，河岸的壕沟，还有那些在焦土上播种的流民…都是这条路上新的界碑。
下一次风起时，谁知道卷来的，是带着盐味的暖流，还是裹着血腥的沙暴？
赵铁鹰握紧了冰冷的刀柄，独眼中映着塞外苍茫的天穹，也映着烽燧上那缕倔强升腾、刺破晴空的狼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