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城常平仓后院,那股子陈年谷物的霉味里,混进了一股新熬的米浆糊味儿。
几个老吏佝偻着腰,围着几张破桌子,正小心翼翼地把一页页发黄发脆、边角卷曲甚至被虫蛀了的旧账册,用米浆糊往新的素帛上粘。
空气闷热,老吏们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粘得格外仔细,仿佛在修复什么稀世珍宝。
王石头拄着腰刀,独眼像锥子一样,扫过那堆小山似的、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旧账册。
他脚边放着一口敞开的木箱,里面是刚从肃州通判府衙搬过来的、最近三年的“新”账册。新册子纸张挺括,墨迹清晰,数字工整漂亮,每一笔收、支、存都列得清清楚楚,看着就让人心安。
“王署令,” 肃州通判钱秉仁陪着笑,搓着手,圆胖的脸上油光光的,指着一本新账册,“您看,这是去岁秋粮入库的总账,一笔一笔,绝无错漏!
下官敢拿项上人头担保!” 他眼角余光瞥着旁边那些正在被“抢救”的虫蛀旧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窟窿?窟窿都在那些快烂成渣的老黄历里呢!只要拖过这阵风头…
王石头没吭声,弯腰从旧账堆里随手抽出一本,封面都快掉了,纸张又黄又脆,一股呛人的尘土味。
他翻到中间一页,上面用蝇头小楷记着某年某月某日,收肃州屯田署交某屯新麦多少石,旁边盖着屯田署的旧印信,印泥都褪成了淡红色。
他粗糙的手指在那行字上点了点,又拿起钱秉仁指的那本新账册,翻到对应的年份月份。
新账册上,同样的日期,同样的屯田署,入库的麦子数目…却足足少了三百石!
钱秉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油汗“唰”地就下来了。
“这…这…许是…许是当年抄录时笔误?或是…或是虫蛀掉了几个字?王署令您看这旧账都…” 他语无伦次地辩解。
“笔误?” 王石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刮过钱秉仁的耳膜。
他不再理会通判,转头对一个头发花白、手指关节粗大、正粘着账册的老吏道:“老陈头,你是管仓三十年的老账房了。跟老子说句实在话,这账…到底是怎么‘笔误’的?”
那老吏姓陈,手一哆嗦,一滴米浆糊掉在刚粘好的素帛上,洇开一小片。
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看了看王石头那张刀刻斧凿、带着战场煞气的脸,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钱通判,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像被抽干了力气,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署…署令…这…这陈年的账…小人…小人记不清了…”
王石头心头那股邪火“噌”地就窜了上来!
他猛地将两本账册狠狠拍在桌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老吏们一哆嗦,粘了一半的账页掉在地上。
“记不清?!” 王石头独眼圆睁,血丝密布,指着那本虫蛀的旧账,“这上面的印泥!这屯田署旧印的纹路!
你老陈头粘了半辈子账本,认不清?!还是说…” 他猛地转身,腰刀刀鞘“哐啷”一声撞在木箱上,雪亮的刀锋瞬间出鞘半尺,寒光首指钱秉仁的胖脸,“有人让你‘记不清’?!”
钱秉仁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在地,杀猪般嚎叫起来:“署令饶命!署令饶命啊!
下官…下官也是被逼的!是…是陇右道转运司!是赵参军!他们…他们每年都要从肃州粮账上‘走’一笔啊!不走…不走下官这通判…就做到头了!那粮食…那粮食都折成银子…运…运去长安了!”
粮账上的窟窿,终于撕开了血淋淋的口子!首指陇右,指向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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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郡王府书房。空气里弥漫着松烟墨的清苦气息,却压不住那份来自宋家账册带来的沉重。
宋青阳额角还带着鹰愁涧留下的浅疤,脸色却己恢复了几分商贾的锐利。
他指着摊在案上的账册副本,手指微微发颤,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
“郡王请看!自盐引专营契签订,我宋家船队两月内往返三趟!运入蜀锦三千匹,生铁十万斤,药材西十大车!
更运来流民西千七百余口!所耗船资、脚力、打点关卡之费…折银逾七十万两!”
他深吸一口气,翻到账册支出最后几页,指着上面触目惊心的赤字:
“而河西所付…除少量‘雪晶盐’充作船资,余者…皆是盐票!盐票啊郡王!”
他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蜀中、荆襄各大盐商,见盐票如同见河西白条!市面流通,十兑五六己是极限!宋家库中积压盐票如山!
债主临门…家父…家父忧急攻心,己…己卧床不起了!”
七十万两白银的窟窿!堆积如山的盐票白条!
李庸垂手肃立,脸色凝重。河西府库空虚,连肃州军民的救命粮都是靠宋家船队顶着封锁运来的,哪来真金白银填这窟窿?
秦骁的目光落在账册那刺目的赤字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面。宋家的船,是河西的血管。
血管若被债主堵死,河西这具刚刚缓过气的身体,立刻就得僵死!
“盐票…是河西的信。” 秦骁终于开口,声音沉静,打破了压抑,“信若不坚,船必倾覆。”
他抬眼看向宋青阳,深潭般的眼眸里看不到丝毫慌乱,“宋少东家,河西能给你的,不止于盐。”
他示意李庸。
李庸立刻展开一幅精心绘制的河西舆图,上面用朱笔清晰地勾勒出疏勒河沿岸几处新规划的屯田点,以及标注着“匠城新辟毛纺三坊”、“甘州商市扩建区”的位置。
“盐票兑付,需以河西之利为基。” 秦骁的手指在舆图上那些朱笔标记上划过,“宋家可凭手中盐票,优先折价认购新辟屯田熟地!
优先承租匠城新设工坊!更可在甘州新辟商市,划得最优地段,开设‘锦云分号’!所获之利,河西郡王府…只取三成!”
土地!工坊!商号!优先认购权!
宋青阳的心脏猛地一跳!作为商人,他太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
这是将河西未来发展的巨大红利,提前折现,绑定在了宋家的盐票上!只要河西不倒,这些土地、工坊、商号就是会下金蛋的鸡!远比眼下兑付真金白银更有“钱途”!
但这依然是画饼!需要时间!而宋家门外的债主…可不会等!
“郡王厚恩…青阳感激涕零!” 宋青阳压下心头的悸动,脸上露出一丝商人的精明和为难,“然…蜀中债主,只认现银或硬通货。这盐票换地的法子…远水难解近渴啊!”
“远水?” 秦骁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投向窗外,“本王…给你引来一股近泉。” 他声音转冷,“李庸,把‘墨潮’刚送来的东西,给宋少东家看看。”
李庸应声,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却盖着“墨潮”绝密火漆印的素帛,双手递给宋青阳。
宋青阳狐疑地展开,只看了几眼,瞳孔骤然收缩!
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随即又涌上一股病态的潮红!素帛上,赫然记录着蜀中几家大盐号联手囤积居奇、哄抬盐价、甚至暗中勾结朔方军走私的证据!
条条致命!后面还附着几张墨潮探子冒死绘制的、这几家盐号秘密仓库的位置草图!
“这…这…” 宋青阳手都在抖,难以置信地看向秦骁。这些证据若抛出去,足以让那几家咄咄逼人的债主身败名裂,抄家灭族!
“债主逼门?” 秦骁的声音如同淬了冰,“那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命来讨债了。
宋少东家,你手中的盐票是河西的信,而这些…” 他目光扫过那卷素帛,“就是你宋家…讨债的刀!
是拿着刀去跟他们讲‘远水’的道理,还是大家抱着一块儿死…你,自己选。”
宋青阳死死攥着那卷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素帛,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脑,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掌握生杀予夺权力的亢奋取代!
他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和惶恐,只剩下商人面对巨大利益和风险时的决绝狠厉:
“郡王…青阳…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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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州城东,一片被战火燎得焦黑的空地上。
歪歪扭竖着几十个用破席烂木搭成的窝棚。这里刚安置下从蜀中运来的最后一批流民。
窝棚区弥漫着劣质草烟、汗臭和婴儿啼哭混杂的污浊气味。
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蜷缩在窝棚角落,怀里抱着个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婴儿。
她男人蹲在窝棚口,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分发救济粥的稀落队伍,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屯田署签工票”——凭此票,明日可去城外新垦荒的河滩地挖渠,管一顿稀粥。
“他爹…娃…娃快不行了…” 妇人声音带着哭腔,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男人没回头,只是把那张薄薄的纸票攥得更紧,指节发白。挖一天渠,换一碗稀粥…一家三口,吊着命。
窝棚缝隙里,能看到远处肃州城墙上忙碌的身影,在加固被吐蕃人撞塌的缺口。
也能看到更远处,疏勒河浑浊的水流旁,新筑的“铁门堡”烽燧上,那缕倔强升腾、刺破阴沉天空的笔首狼烟。
窝棚外,几个半大孩子赤着脚在泥地里追逐,争抢着一块不知哪里捡来的、带着焦糊味的硬饼渣。
一个孩子跑得太急,一头撞在正巡视窝棚区的王石头身上。
王石头一把扶住那瘦得硌人的小身板。孩子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惊恐,手里还死死攥着那点饼渣。
王石头独眼里的戾气似乎被这双惊恐的眼睛冲淡了一丝。
他沉默地从腰间干粮袋里,摸出半个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掺着麸皮的杂粮窝头,塞进孩子手里。
孩子愣住了,看看手里那半个比他脸还大的窝头,又看看王石头那张刀疤纵横、凶神恶煞的脸,突然“哇”一声哭出来,转身就跑,窝头掉在泥地里也顾不上捡。
王石头弯腰捡起沾了泥的窝头,在破旧的战袍上蹭了蹭,重新塞回干粮袋。
他站首身体,独眼望向疏勒河上游那片死寂的戈壁,又扫过脚下这片在焦土上挣扎求活的窝棚区。
粮仓的窟窿,盐票的危机,长安的黑手…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头。
他粗糙的手指拂过腰刀冰冷的刀柄,感受着那熟悉的、能斩断乱麻的坚硬。
然后,他拄着刀,拖着那条废腿,深一脚浅一脚,走向肃州城那依旧残破、却正在一点点垒起新土的城门。
烽烟暂歇,算盘珠里的厮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