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城墙在颤抖。不是地震,是成千上万只脚、成千上万具云梯、成千上万柄重锤砸在夯土墙基上的死亡节拍。
浑浊的疏勒河水被染成暗红,漂浮着断木、碎盾和的尸体。
空气中弥漫着无法形容的恶臭——油脂燃烧的焦糊、尸体腐败的腥甜、还有粪便尿液被烈火蒸腾后的骚气。
“顶住!滚木!给老子砸!”
王石头的声音早就劈了,像砂纸在刮擦。
他半边身子糊满干涸发黑的血痂和新鲜的泥浆,那条废腿钻心地疼,全靠腰刀拄地才没倒下。
他独眼圆睁,血丝密布,死死盯着垛口外蚁附而上的吐蕃兵。
一个刚冒头的吐蕃兵被滚烫的火油兜头浇下,发出非人的惨嚎滚落云梯,点燃了下面拥挤的人群,瞬间变成一团凄厉扭动的火球!
“石头!用石头!” 旁边一个断了胳膊的屯田兵嘶吼着,用仅剩的右手和肩膀顶起一块沉重的墙砖,狠狠砸向另一架云梯顶端!
沉重的撞击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几个吐蕃兵惨叫着栽落。
“他娘的…火油快没了!” 负责火油队的屯田什长带着哭腔冲上城头,脸上被烟熏得漆黑,“王署令!熬油的柴火…也快没了!”
王石头的心猛地一沉。
守城十余日,肃州军民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几乎所有的防御物资。
滚木礌石早就告罄,拆了半座城的民房才勉强支撑。
箭矢?连箭头包铁的都没了,用的是削尖的木杆、磨利的石块!最要命的火油,这唯一能有效迟滞吐蕃人海攻势的利器,也要枯竭了!
他目光扫过城头。
还能站着的守军不足千人,个个带伤,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
他们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简陋的武器,眼神麻木而凶狠,像一群被逼到绝境、只凭本能撕咬的野兽。
城下,吐蕃人的攻势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波退下,一波又涌上!
巨大的攻城锤在无数盾牌的掩护下,正对着被反复撞击、己经裂开蛛网般纹路的西城门,发出沉闷而致命的撞击声!
咚!咚!咚!
每一声,都像砸在王石头的心口!城门…撑不了多久了!
“拆!给老子拆!” 王石头猛地转身,对着城下嘶吼,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所有空屋!房梁!门板!床板!全给老子拆了!当柴烧!熬油!没有火油…用滚水!用粪汤!用尿!给老子往下浇!烫死这帮狗娘养的!”
命令在血腥的城头传递,带着绝望的意味。
肃州城内,最后一点残存的秩序也被彻底撕碎。
妇孺老弱哭喊着被从仅存的破屋中驱赶出来,男人们如同红了眼的疯牛,挥舞着斧头、铁钎,疯狂地拆毁着一切能拆的木质结构,扛上城头,投入那几口熬煮着滚水和污秽物的大锅!
刺鼻的恶臭混合着水汽弥漫开来。
李瘸子佝偻的身影混杂在拆房的人群里。
他瘸腿疼得几乎麻木,却比任何人都疯狂。
他抡着一柄捡来的破斧头,死命劈砍着一根粗大的房梁,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婆娘…婆娘还在城里…不能破…不能破…”
疏勒河上游,一处隐蔽的河湾。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数十艘外形怪异、船身覆盖着厚重木板、吃水极深的改装船静静停泊。
没有风帆,只有粗大的缆绳将其固定在岸边。船体两侧伸出巨大的木轮,轮上覆盖着浸透油脂的粗麻布。
船头船尾,则堆满了用藤筐装着的、黑乎乎粘稠如泥的猛火油罐!浓烈刺鼻的气味弥漫在河面上。
赵铁鹰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像,站在最大的那艘“火船”船头。
他身上的玄甲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独眼透过弥漫的水汽,死死盯着下游肃州城方向那片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还有那如同地狱回响般的厮杀声。时间…每一息都如同刀割!
“将军!所有‘火船’准备就绪!” 一名水军队正压低声音禀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紧张和一丝疯狂的亢奋。
这是河西最后的奇兵,也是搏命的赌注!
赵铁鹰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举起右手。身后,几十名精挑细选、水性极佳的死士,口衔短刃,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的河水,如同水鬼般朝着下游肃州城墙的方向潜去。
他们的任务,是用血肉之躯,在吐蕃人最密集的攻城点附近,点燃第一把火!为火船引航!
“等…” 赵铁鹰的声音如同冰珠坠地,压抑着火山般的杀意,“等火光起!”
逻些城,噶尔部旧族聚居的河谷。
往日牛羊成群的丰美草场,如今一片死寂,只剩下枯黄的草根和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土地。
低矮的帐篷群落里,弥漫着压抑的哭泣和愤怒的低语。帐篷外,是桑吉嘉措派来“征召”青壮的吐蕃王庭士兵,他们冷漠地持刀而立,如同驱赶牲口般将最后一批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少年和老人推出帐篷。
“阿爸!我不去!我不去送死!” 一个瘦弱的少年死死抱住父亲的腿,哭喊着。
“孩子…听话…” 父亲枯槁的脸上满是泪痕,声音嘶哑,“不去…全族都要死…桑吉嘉措…他是魔鬼…” 他颤抖着掰开儿子的手,将他推向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少年绝望的哭喊撕心裂肺。
一个帐篷的阴影里,几个穿着破旧皮袍、眼中燃烧着刻骨仇恨的噶尔部汉子,正围着一个面容精悍、腰间佩刀的中年人。
正是侥幸躲过逻些血洗、逃回部族的噶尔家旧部百夫长,贡布。
“贡布大哥!桑吉嘉措那老秃驴!是要吸干我们噶尔部最后一点血去填河西那个无底洞啊!” 一个汉子低声咆哮,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钦陵将军死了!少主下落不明!逻些城里我们的族人…被那老狗杀光了!” 另一个汉子声音哽咽,眼中是血红的仇恨。
贡布沉默地听着,手按在冰冷的刀柄上。他怀中,贴身藏着一卷用密语写就的、来自河西“墨潮”的素帛。
上面详细描述了逻些血夜中桑吉嘉措如何“弑君”,如何屠戮噶尔族人,又如何将钦陵之死嫁祸给河西的“真相”。
更触目惊心的是最后一句:噶尔家族年幼的少主,尚在人间,正被秘密保护于河西境内!
保护?还是…囚禁?
贡布的心在滴血,在燃烧!逻些的血仇,部族被强征子弟填进河西绞肉机的绝望,还有那不知真假的少主消息…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看着远处那些被强行押走的族人背影,看着营地外王庭士兵冷漠的嘴脸,一股毁灭一切的怒火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犹豫!
他猛地抽出腰刀,刀锋在昏暗的月光下闪过一道决绝的寒光,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低沉而疯狂:
“召集所有还有血性的族人!带上刀!带上弓箭!我们…不去河西送死!”
“我们去…逻些!”
“去问问那老秃驴…”
贡布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逻些城的方向,每一个字都淬着血与火:
“我们的赞普…是怎么死的!我们的族人…是怎么没的!我们的少主…到底在哪!”
肃州西门。
轰——咔啦啦!
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和无数木屑崩飞,那扇饱经摧残的巨大城门,终于被裹着铁皮的攻城锤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断裂的门栓扭曲着飞出!早己蓄势待发的吐蕃重甲步兵爆发出震天的咆哮,如同黑色的铁流,挺着长矛,挥舞着弯刀,疯狂地涌向那象征着死亡与财富的缺口!
“城门破了!!”
城头上的守军发出绝望的嘶吼!
王石头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脑门,眼前发黑!他嘶声咆哮,拖着废腿,如同疯虎般扑向城梯:“堵住!堵住缺口!民勇队!跟老子下城!堵门!”
残存的郡兵和屯田兵红着眼,紧随其后,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下城墙。
城门洞内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冲进来的吐蕃重甲兵和拼死堵门的河西守军狠狠撞在一起!长矛捅穿皮甲,弯刀砍断骨骼,牙齿咬碎喉咙!
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濒死的喘息声瞬间填满了狭窄的空间!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起来,黏稠的血浆没过脚踝!
“火油!火油来了!”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城头响起。是李瘸子!
他佝偻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和几个同样瘦弱的民夫,扛着一口滚烫的、散发着刺鼻恶臭的大铁锅,踉踉跄跄冲到城门上方的垛口!
锅里的液体翻滚着,是滚水、粪尿、还有最后一点粘稠的黑色猛火油混合的致命毒汤!
“浇下去!浇死狗崽子!” 李瘸子嘶吼着,和同伴一起奋力将沉重的铁锅倾斜!
滚烫恶臭的液体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兜头浇在拥挤在城门洞内、正在疯狂涌进的吐蕃重甲兵头上!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炸响!被滚水烫熟皮肉的滋滋声、被猛火油点燃衣甲的爆燃声、被粪尿污物糊住口鼻的窒息声混杂在一起!
城门洞内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冲在最前面的吐蕃兵惨叫着翻滚,变成了一个个疯狂扭动的火球,反而堵住了后面涌上来的同伴!
这惨烈的一幕,如同地狱的画卷,清晰地映入了远处河湾中赵铁鹰那只冰冷的独眼!
同时映入他眼帘的,还有肃州城西侧、靠近疏勒河河滩方向,几处微弱却倔强的火光猛地亮起——那是水鬼死士们,用生命点燃的信号!
时机到了!
“点火!放船!” 赵铁鹰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斩断夜空!
早己准备好的死士猛地将火把戳向“火船”两侧巨大的、浸满油脂的木轮!轰!火焰瞬间腾起!
紧接着,死士们斩断了固定船只的缆绳!数十艘熊熊燃烧的“火船”,如同一条条从地狱深渊挣脱而出的烈焰狂龙,被湍急的疏勒河水推动着,以无可阻挡之势,朝着肃州城西那片挤满了吐蕃攻城部队的河滩,朝着那被尸体和火焰堵塞的城门豁口,疯狂地冲撞而去!
火光!映红了整个肃州战场!也映出了吐蕃主帅桑吉嘉措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惊恐万状的老脸!
“火…火船!快!拦住它们!” 桑吉嘉措的声音尖锐变调,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精心策划的人海攻城,他赌上吐蕃国运的倾力一击,在这从天而降的烈焰狂龙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晚了!
燃烧的火船带着焚尽一切的毁灭气势,狠狠撞上了拥挤不堪的河滩!
覆盖着油脂的木轮瞬间引燃了岸边堆积的云梯、盾车和无数来不及躲避的吐蕃士兵!
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兽,疯狂地蔓延、舔舐!整个肃州城西侧,瞬间化为一片翻腾的火海!
凄厉的惨嚎声压过了战鼓和号角!被火焰吞噬的士兵如同无头的苍蝇般乱撞,将死亡和混乱疯狂地扩散!
其中几艘最庞大的火船,更是精准无比地撞上了被撞开的城门豁口!巨大的撞击力让城墙都在呻吟!
船上堆积如山的猛火油罐在撞击中破裂!粘稠的黑色油液混合着熊熊烈焰,如同决堤的岩浆,顺着豁口和城墙倾泻而下!
瞬间将城门洞内堆积的尸体、残存的守军和后续涌入的吐蕃兵,连同那沉重的攻城锤,彻底吞没!化为一座巨大的、燃烧的坟墓!
王石头被巨大的气浪掀翻在地,灼热的气流灼烧着他的脸。
他看着眼前那吞噬一切的烈焰,看着在火海中哀嚎奔逃、阵型彻底崩溃的吐蕃大军,看着远处河面上赵铁鹰战船升起的反攻号旗!
一股滚烫的热流混合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战友牺牲的剧痛,猛地冲上喉咙!他挣扎着用腰刀撑起身体,独眼赤红,对着城头城下所有还能喘气的守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
“援军到了!赵将军来了!”
“开城门!没死的!跟老子——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