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门，沈尧清的脸上便渐渐涌起一阵愤怒。
他眉头紧锁，双眼微闭。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关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他在心底默默念了几句医生守则，试图让怒火平息，渐渐地，呼吸趋于平稳，拳头缓缓松开，脸上的紧绷也稍有缓和。
正准备回办公室去，一抬头，七八米开外的楼梯入口处，一只大手朝自已挥了挥。
“沈医生查完房了？没有问题吧？”
段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表情先无邪又狡黠，一瞬间转换的如此自然。
沈尧清只觉得刚平复下去的情绪又翻涌了上来。
他朝段昊走了过去，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看，眼神冷的让段昊打了一个冷颤，他觉得沈尧清有点奇怪。
“沈医生怎么了，看着有点不高兴？是让我打扰了你约会，坏了你的好事？”
沈尧清只觉得刚默念的医生守则可能起不到效用了。他快速的走了过去，右手一把揪住了段昊的夹克领子，左手推开了通道的门。
这一下动作非常的迅速且出乎意料，段昊没有任何防备的被沈尧清一把带到了楼梯间。
他错愕的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就那样怔怔地站着，眼睛圆睁，仿佛经历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之事。
沈尧清松开了手，剧烈起伏的胸膛显示着他内心的愤怒与克制，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盯着段昊。
两人就这么无声的对视着。沈尧清目光坚定，眉头深深的皱起，眼神中带着质问及怒气。
他看段昊无所动，又抬眉示意了一下，所有的疑问与期待皆凝聚其中，等待着对方做出解释。
段昊在他那如寒星般的注视下，一点点地败下阵来。他莫名的发现沈尧清能像他小叔一样用一个眼神一个轻微动作就能传达他想表达的意思。
段昊轻咳一声，神情些许尴尬，意识到刚刚的借口有些吓到了沈尧清。
“那个……主要是想向你表达感谢。陆姨她手术下来后，各项指标正常，也没有不良反应。”
段昊停顿了一下，用手摸了一下鼻头，看到沈尧清并没有脸色好转，反而眉头紧紧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原本对病人温和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那目光犹如实质的利刃，似乎要在段昊身上扎出个洞来。段昊不敢直视，只感觉那无声的愤怒如汹涌的潮水，随时可能将他淹没。
沈尧清双唇紧闭，还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但那压抑的沉默却比任何责骂都更具威慑力，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段昊他盯得心里发毛，却又不甘示弱。
突然，他脖子一梗，脸涨得通红，像只斗败却仍逞强的狮子。
“我也不是要谎称病情，我刚去找你，看你又累又实在没办法脱身，我又想感谢你，就……就顺嘴说了那么一句。我这也是帮你不是？”
沈尧清一直没开口，他微微仰起头，深吸一口气，试图再次平复内心翻涌的怒火。胸膛仍在微微起伏，可脸上却已换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
他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地扫向段昊，薄唇轻启，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每个字都透着刺骨的冷淡：
“你不知道对外科医生来说，最害怕的两件事，一个是手术中意外，另一个就是手术后的突发症状？”
作为一个病人家属，做出如此荒唐的事，不仅仅是对医生的不尊重，更是对病人的不负责。
沈尧清极少在人前失控，作为一个医生，他谨遵在任何时候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这样不至于让自已失去理智，从而可能做出错误的判断。
从学生时代起，他就有意识的锻炼自已这方面。从医以后，还是第一次遇到让他如此破防的事。
段昊看着沈尧清冰冷的脸，觉得自已的心也凉了下去，他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开口道，“对不起，确实是我做的不当。”
沈尧清面无表情的转身想离开。他要的不是一个道歉。他今天一天手术下来，本就极度疲惫，又被林悦缠了半天，现在被段昊吓的久久没法平息，太累了。
看沈尧清要走，段昊一把拦住，话还没说完，他刚才并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对不起，沈医生，我道歉。”段昊的语气此刻真诚了许多。
“如果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拿病情开这种玩笑，那大家的犯错成本也就太低了吧。”
沈尧清并没有给段昊体面。大家都是成年人，不能指望得到所有人的宽容。医生也不是圣人，并不经吓，并不能包容所有的恶劣行为。
段昊的脸逐渐涨的通红。他从小就调皮捣蛋，老师同学家长等对他的批评数不胜数，甚至在部队的时候，挨班长排长连长的训也是常有的事。但没有一次像今天，像现在这样，让他难堪到了极致。
他本意是让沈尧清从林悦那里解脱出来，他觉得只是稍微说重了一点病情，甚至算不上撒谎，让医生来看望术后的病人有什么错呢？但他没想到沈尧清的反应如此之大。
他渐渐的也感觉到了愤怒，是的，他恼羞成怒了。
他一把拽着沈尧清的手腕，五指如铁钳一般，紧紧地箍住沈尧清，“刚刚确实是我做的欠考虑，我也道歉了，而且也没有造成什么大的问题，沈医生对我这般的疾言厉色，是不是也过分了点？”
“过分？你知不知道你的一句谎言可能会给医生护士造成多大的慌乱，如果刚刚我冒然的对病人进行什么措施，会不会加重她的伤口创面呢？如果刚刚别的病人是真的有问题，那你是要让其他病人等着黄金抢救的时间错过么？”
沈尧清语气急促，声音严厉，手用力的要挣脱，却没能成功。
“你放手。怎么，大少爷是不是没被人这么当面的呛过，接受不了？这医院不是你家开的，医护人员也不是你随便愚弄的。还是说，你对病人根本就不重视，觉得谎称病情也无所谓，我看你也不是病人的家属，你还是让她真正的家属过来吧。”
刚说完这句话后，沈尧清手腕一阵钻心的疼，他试图挣脱却被抓得更牢，那股劲道似乎能捏碎骨头。
“你说什么？”段昊浓黑的两道眉竖起，眼睛圆睁，额角的青筋一突一突的。刚刚还略微羞愧难堪的脸此刻崩的如马上要炸的地雷一般。
“我就是陆兰英的家属。”
沈昊说完，半天没在开口，似乎是突然一下泄掉了所有的力气一般，要爆炸的地雷没有被引爆，哑了。
他攥紧的手松开了沈尧清的手腕，身体慢慢的坐到了地上上，一双大长腿无力的搭在向下的台阶上。眼神空洞，望向前方却又似什么都没看进眼里。
“她没有别的家属了。”段昊无力的回道， “你走吧，今天实在抱歉。”
沈尧清被段昊这一连串的举动搞懵了，他不清楚自已的哪句话让他如此的突变，不过现在他似乎也不适合继续待在这里。
今晚太累了，他不想在这个事上继续纠结，便不再理会段昊，推开楼道门，回了办公室。
沈尧清直接去更衣室换了衣服。他来到办公室里准备跟晚上的值班医生做了下交待，值班医生示意看下他办公桌上。
“刚有个很漂亮的女生放在这儿的，说是送你的礼物，让你记得带走。”
今天晚上值班的医生小陈是新毕业没多久的，对于沈尧清女朋友的事还没怎么听说过。
沈尧清看着那贵重的手表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拎在了手里。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得当面还给人家才行。
已经是八点半了，电梯口还排着不少等着下楼的人群，医生的电梯永远都得等很久。
沈尧清看着还停在顶层载客的电梯，转身朝楼梯走去，走了几步，突然硬生生的停住，又回到队伍当中。
他看了看前面的人群，有些在低头看着手机，有些发着呆，几乎都比白天情绪低落些。他轻轻的皱了下眉，刚段昊坐在那的背影在他脑海里出现，非常的落寞和无力。
沈尧清觉得自已有些奇怪。他抬头看了一眼电梯显示已经在八楼了，他犹豫再三，还是转身走了。
轻轻的推开楼梯的门，那道背影还在。段昊似乎没有听到背后进来了人，一动没动。
他的头微微的垂着，右边半个肩膀靠在扶梯上，左手夹着一根燃着的烟，半截烟灰快要掉落。
沈尧清很无奈。
“院内大楼都禁烟。”
段昊慢慢的抬起头，那张平时张狂的脸上露出颓然的表情，看到是沈尧清后，头又垂了下去。
他将那半截烟扔在台阶上，用脚狠狠的踩了几下，脚下已是一堆烟头，“对不起。”
也不知道是在说抽烟呢，还是别的。他将脸埋在双手里似乎睡着般， 良久没再出声。
沈尧清向下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段昊一直没有动。沈尧清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又上了两步台阶，坐到了段昊身边。
这个点，楼道基本上不会有人上下了，就连保洁阿姨的卫生巡查也少了。
坐下去的时候，衣服擦到了段昊的衣服， 他似乎感觉到了，抬头看到沈尧清挨着他坐下。
两个大男人并排坐在并不宽敞的楼道里，如果有人路过看到，这场景也是非常怪异的。
“想聊聊么？”
沈尧清看得出来，段昊因为他刚才说家属的事才变的情绪低落的。他并不是一个会对病人以外的人关怀备至的人，但此刻他留了下来。
段昊没想到沈尧清会坐在身边，更没想到他会主动要聊。他的情绪一直沉浸在刚刚那场对话当中，偏了偏头问：“聊什么？”
“就聊陆阿姨的家属吧。”沈尧清一点都没给留退路。
段昊没想到是这么直白的话题，他慢慢的又抬头看向前面台阶，一直看着，眼珠几乎没有动过，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她的儿子是我的战友，是我新兵连时候的排长，非常的优秀。但他有一个秘密被我无意中知道了。”
段昊停顿了片刻，双手揉搓着脸，似乎极不愿意回忆过去。
“有一次八一大联欢，我喝的快人事不省，众人便闹着我讲自已的秘密，但我一不小心把他的事给讲了出来。他在部队待的就有点艰难了，后来因为一些事他准备好了退伍转业，好像跟家里人商量的时候遭到极力的反对，他抵不住压力，好像给家里透露了一些事情。但在最后一次出任务时出了意外。”
段昊声音低沉，手又自然的从兜里掏出烟来，准备点上时，手停在半空中，他扭头看沈尧清。
沈尧清没有说话，只是也看了他一眼，段昊将烟收了回去。
“他的伤很重，抢救后昏迷了两天，醒来后一直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但那个人因为一些原因没办法出现。在第三天的时候，他就走了。”
“什么人？”
“他的恋人。”
“是……”
“是同一连队的战士。”
“因为那个战士军事能力也非常出色，已经准备提干，在我说破他们的秘密后，组织就找他们谈话，他们当然否认了，但从那之后那个战士就没法再明着去找他。他出事的时候刚好不在部队。”
沈尧清只是静静的听着，这个时候段昊只需要一个倾听者。
“他走了后被评为了烈士，部队派人护送他的骨灰回到家乡。他们家在一个小山村里，他之前那么优秀，是全家人的指望。他的父亲受不了刺激，当场就倒下去了，没多久也走了，陆阿姨一个人苦苦的撑着。后来陆陆续续的有些事就从战友的嘴里传到了陆姨那儿。再后来我也退伍了，我去看望了陆姨几次，我跟他原原本本的讲了他的事，因此，陆姨一边不接受他儿子会做出那种事，一边也怨恨我。但我不想隐瞒她，她并不想再见我，也跟家里的所有亲戚疏远了，但我还是委托了村里的书记帮忙照看她，这次她生病也是书记告诉我的。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替我的战友照顾好她，至于其他的，我曾经犯下的错误，也无法挽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