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姨娘容长脸,长相秀丽温和,一双眼睛未语先笑,虽算不上多美,却无端给人一种亲切之感。
文希原先待她极为亲厚,除了自小相伴的情份,还因为兰芝是自已乳嬷嬷的女儿。
她对娘亲留下的人总是抱有罕见的包容,仿佛这样固执的留下她们,便能留下娘亲的爱似的。
兰芝虽是她身边的大丫鬟,实则两人情同姐妹,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文希闭了闭眼,直到鼻端传来一阵浓烈的香粉味儿才抬起头来。
面前的女子正值盛年,和文希同岁。
她上穿绯红比甲,内搭交领月白绣折枝纹的褙子,鎏金嵌南珠的梳篦斜插向一侧的发髻上。
整张脸显得气色红润,使得原本平淡的五官都多了几分艳色,就似这春日的好天气。
文希勉强撑起头去看她,到底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同,此时的兰芝较之往日笑容肆意了些,少了这些年来一贯秉持的小心翼翼。
衣服的颜色也比往日鲜艳了许多。
文希微阖着眼,也不主动说话。
到底兰芝没沉住气,率先开了口:“夫人,爷让妾身来问问您,明日可要去赏春?”
李佑林已经很久没有过来了,也许连她病了都不知道罢。
春桃和夏荷听从文希的话,也没有去请过他。原本不在意你的人,何必多此一举呢?
床前的兰芝带着笑,探究的看着她,似乎希望从这张苍白的脸上发现点什么,可面前的人始终一派平静淡然。
李佑林对她这个夫人的病一无所知,竟还要和小妾去踏春,有什么比这样的事实更能打击一个女子的呢?
文希好似不在意的样子让兰姨娘不以为然,她勾起的嘴角笑得讽刺,那一双带笑的眼儿轻挑起一抺得意。
须臾,她把脸凑下来,贴着文希的颊旁,近乎耳语一般的说道:“夫人,妹妹我怀孕了!”
听此,文希的脸上有了片刻的迟滞,似乎是惊讶,又似乎是了然,而后最终都归于平静。
一会儿功夫,饭食已经搁到了靠床的小桌上,边上照常摆着一碗药。
兰芝优雅的端起桌上的药碗侧坐于床边,拿着汤匙一勺一勺的喂向文希的嘴里。
文希觉得今日喂药的兰姨娘特别的不同,脸上时而浮起一丝古怪的神情。
果然,药才吃过半盏,文希便感到心口剧痛,大颗大颗的汗珠像雨点一样爬满她的额头和后脊。
她不断的咳嗽,咳得心肝脾脏都恨不能揪成一团,嗓子里涌起一股一股的腥甜。
直到再也忍受不住,褐色的药伴着浓血便喷溅了出来,喷到鸳鸯戏水的红锦缎被面上,一色的红,倒是分不清哪个更刺目一些。
眼角的余光里,文希看到兰芝脸上的震惊和慌乱,倒不像是演的。
但不管是什么,她都已经不在意了。
听到声音的春桃从外间冲了进来,她一把推开兰芝。
带着哭腔道:“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好不好?”
“奴婢这就让人去请大夫,夫人您等我!您一定要等我!”
而后又大声喊:“来人啊!夏荷!夏荷……”
接着桌子凳子一阵噼噼嘭嘭的碰撞声,春桃一把揪住兰芝。
“是不是你?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木槿院的大丫鬟秋红才摆好午膳,就听小厮说春桃求见主子。
想到适才芝兰院的热闹,表姑娘和兰姨娘与主子一起赏花的场景,她垂眸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正头夫人过成如今的样子,让她一个丫鬟也不由得唏嘘。
秋红这些年一直跟在李佑林的身边,饶是她再琢磨,也琢磨不到爷的心思。
刚成婚那会儿,她眼瞅着爷对那位是深恶痛绝,竟是连基本的体面都不给。
这后来呢,瞧着似有缓和的迹象,但爷接着又纳了姨娘,对表姑娘的柔情蜜意也是听之任之。
只是那一位安分了,甚至连海棠院的门都不出,爷却往芝兰院走得越发稠密起来。
成婚八年,人生有几个八年呢?刚开始秋红还对那位夫人抱有些微的敌意。
她虽不是正经的通房丫鬟,却也是相伴爷最久的,这木槿院的一应事务都是她负责打理。
府里有了正经的主母,谁知道未来是个什么光景,看到爷不待见那位,她也很是窃喜了一阵子。
这后来,兰姨娘、表姑娘一日一日频繁的造访,她才觉出长此下去往后的日子只怕还不如夫人在的好。
听说那位已经病了很久了,若是熬不下去,等府里的表姑娘做了正头娘子,她秋红的日子怕是不会像如今这般舒坦。
倒不如现在,两边走动维持,谁也没空管她这个爷院子里贴身侍候的大丫鬟。
思及此,秋红连忙迎了出去,眼见着春桃红肿的眼睛,一副急到不行的模样。
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秋红姐姐!夫人不好了,我要见……”
秋红不待她把话说完,已经兀自往偏厅里去,哪怕此刻爷在用膳,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李佑林听到海棠院有急事来找,人不免恍惚了下,有多久没那边的消息了呢?
最近只偶尔在兰姨娘的嘴里听到她的近况,有时站在院外,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没有勇气踏进去。
“病的不行了?”
如何就病了呢?那样一个娇俏的妩媚的、活色生香的女子。
她曾不顾廉耻的要嫁给他,这期间都遗漏了些什么。
明明纳兰芝时她还一脸讥嘲,李佑林永远记得文希当时的眼睛,以及之后的冷若冰霜都让他如鲠在喉。
看着几步外的丫鬟嘴巴一张一翕,他的脑子一片空茫。
手中的筷箸“叭哒”一声掉在地上,木槿院的丫鬟小厮都一脸震惊的看着主子。
文希已经昏迷不醒,瘦削苍白的脸埋在锦被里。
锦被上染着一团一团的血花。
她的意识慢慢昏沉,彻底堕入黑暗之前,感觉到身子似乎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鼻端隐隐传来清洌的松木香。
“文希……”
声音有些急切,竟一时想不起是谁。
文希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
海棠枝畔,绿窗底下,放逐香魂一缕,愿不负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