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流逝的瞬间,文希又一次闻到清幽淡雅的海棠花香。
粉白的娇蕊簇拥成团,绿瘦红肥,蜂蝶蹁跹。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似乎连空气都透着香甜,那个娇俏肆意的少女,眼里的光芒亮得让人不忍直视。
文希心内觉得可惜,韶光易逝,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就好了。
“咔嚓、咔嚓……”非常有节奏的一声一声。
什么声音?文希记得自已死了,莫非是老鼠在啃食她的身体?
小时候文希曾听说人死后会被虫蚁鼠类吃掉,一时慌了起来。
当然,如果她还有毛发皮骨的话。
她试着慢慢的去感受周围的环境,发现是温暖的,四周被包裏得严严实实,总不会是棺材板下吧!
“红绡姐姐!姑娘都睡了两日了,怎的还未醒?你说她会不会醒不过来了?”
“你管她醒不醒呢,我们只要听从主子的话就可以了,日后自会有好前程。”
“可我这心里毛毛的,如果老爷追究起来,我们能逃脱责罚么?再说…还有二少爷……”
“怎么会?老爷这么多年都对她不理不睬,总不会一下就转性了。二少爷?呵!对这位可并不亲近,再说他现在游学在外,想管也管不了。”
“为何姨娘要对付三姑娘?以前不是一团和气的么?还交待我们唯三姑娘事从,满足她的一应要求。”
“呵…”那女子轻哼一声,不屑的道:“青蒲,那是捧杀你懂不懂?捧着捧着就该杀了,这后宅阴私事多着呢!”
……
文希竖起耳朵听着两个女子的对话,时而掺杂几声有节奏的咔嚓声。
这两个人?似乎是……红绡和青蒲,直到长到十五岁,她们两个还都是文希身边得力的大丫鬟。
文希记得十三岁时,哥哥曾不顾她的反对,求祖母赐了两个丫鬟给她,就是后来带入李府的春桃和夏荷。
两年后,祖母身边的方嬷嬷也做了她院里的管事嬷嬷。
在李府举步维艰的日子,还好有这三位在身边辅助,方不至于太艰难。
三人跟她都没过几日好日子,一个以下作手段嫁过去的主母,除了不受姑爷待见,也不得婆母喜欢,甚至连丫鬟婆子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直到成婚两年后,文希才在府里老夫人的支持下执掌中馈。
因多年无所出,她们的日子依旧艰难。
后来文希身边的丫鬟提了姨娘,府里下人们看她的眼神就更为轻视了。
文希记得死前一年方嬷嬷回乡探病,她因人手不足又兼哥哥的意外出事病倒,最终被人谋算了性命。
如今来看似乎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从兰芝最后给她致命一击的那碗汤药,以及曾经拥有康健身体的她为何会一病不起。
那么年轻就丢掉性命,就算因为哥哥的意外受了打击,又何至于病到那步田地?
因为太小看兰芝,以为她要指着自已而活,便会收敛。
文希想到兰芝看到自已喷血时的惊讶,另一个人的面孔也慢慢浮现到脑海中,那个得婆母庇护,随时准备取自已而代之的女子——姜明婉。
那个蛰伏在府坻多年,耐性极好的女子。
兰芝知道自已为她人做嫁衣裳了么?以姜明婉对李佑林的执拗,又怎么会容得下她和她的孩子。
文希心下叹笑两声,还好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想到曾经对哥哥的误会,对祖母的疏离,文希既惭愧又悔恨。
怪她认贼作母,还曾受庶妹文若的挑拨去招惹继母王氏的女儿文萱,从而得罪王氏,彻底众叛亲离。
想到那个从了沈姓的纤云姨娘,文希止不住愤懑满腔。
外祖母曾寄希望于她能照料两个外孙子女,在继室进门后挣得一席之地,给了沈姨娘纤云莫大的尊重和体面,甚至向外认了她为干女儿。
她记得苏老太爷逝世后,外祖母和大舅母曾从江南赶来京师吊唁。
那是她记忆中外祖母最后一次踏进苏家,而她因为生病错过了与外祖母唯一可能的会面。
许是过于着急,文希的身体挣了下,紧接着便睁开了眼睛。
此时的她躺在一架小小的抜步床上,床上方罩着烟紫色绣蝴蝶纹的纱帐,透过纱帐,房间里的摆设逐渐清晰。
靠东墙的妆台上,摆着一应的胭脂水粉,上方搁着首饰盒子,文希仿佛不用看就知道是些什么。
妆台旁边是一个黄花梨雕花的箱笼,靠西墙又静静矗立着两开门的黄花梨圆角立柜,几乎不用打开文希都能嗅到樟脑丸的药香。
卧房东南角的翠帘纹丝不动,床对面的高几上搁着缠枝西番莲的香炉,袅袅的青烟在内室里弥散开来,整个室内充斥着一种清甜的果味。
南窗外,应该是一片西府海棠……
刚才说话的两个丫鬟对坐在临窗的小几旁嗑瓜子,因为背对着床的方向,并没有看到她们口中的姑娘已经睁开了眼睛。
文希的笑容渐渐裂向嘴角,她掐了掐自已的手臂,丝丝缕缕的疼,袅袅的香,清亮的日光。
她又回到了出阁前住的曦棠院,几乎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布局摆设的地方。
文希心内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她能重新看到明亮的日光,闻到花香。
是上天听到了她死前的心声了么?所以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曾经蹉跎的岁月,要以另外一种方式弥补回来?
文希希望哥哥不要再走前世的老路,希望祖母长命百岁,希望这一世,不再飞蛾扑火的追爱,希望能成为在乎的人的助力。
“水……”此时的她口干舌燥,艰难的发声沙哑而细弱。
由于两位丫鬟说话声音极大,盖过了她这一声轻唤。
以至于文希又叫了一遍,红绡和青蒲这才反应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才惊疑不定的收拾好心情走到了她的床前。
“姑娘,你醒了?”率先说话的是红绡。
青蒲赶忙去倒水,文希喝到嘴里的时候,才发现是凉的,她也没出声,就着凉水喝了几口,实在是太渴了。
“我睡多久了?这府里最近有什么事么?”
文希不太清楚当下的年份,但能根据自已的身体估摸个大概,现在只能寄希望在事件中窥得一二。
“姑娘睡两天了,老太爷刚过世,姨娘说让您好好休息,所以奴婢们就都没有叫醒您。”
红绡很淡定的答着话,听起来温温柔柔饱含关怀,这话往深了一想实为歹毒。
睡两天?睡神也睡不到这么久,居然不请大夫么?
时逢老太爷过世,前来吊唁的人应该很多,各房子侄都会去磕头尽孝,独让她在屋子里沉睡,且在没有请医的情况下,别人定会怀疑是她不堪磕头跪拜之苦,胡乱编造的理由。
文希低下头神色晦暗不明,苏老太爷在正德二十四年三月二十过世,那么她现下的年龄是十三岁。
“兰芝呢?”文希问道。
“她给姨娘帮忙去了?”答话的又是红绡。
三个丫鬟中,红绡和青蒲都是姨娘拨给她的,只有兰芝是自小陪伴的。
虽然文希对这两位看重,但却怎么也越不过兰芝去。
姨娘居然这么早就和兰芝走近了么?就是不知道兰芝此时是否已存异心。
文希拧眉,发现身边竟是无一人可用,沈纤云把她最看重的大丫鬟拨到自已身边,其目的可见一斑。
如此不仅可以拿捏兰芝,重生后的文希不想叫沈纤云,不愿让她冠上母亲的姓氏。
父亲不待见自已,为什么会收下娘亲的大丫鬟呢?难道看到她就不会想起娘亲么?
文希不愿去想这个问题。
红绡扶文希起床洗漱穿衣,青蒲去拿吃食。
一会儿,一大碗鸡丝粥加两个春笋包子,几碟小菜便摆上了桌。
实在太饿了,文希吃得很快,但也不敢一下吃太多。
红绡和青蒲不免忐忑不安,姑娘提前醒了,不知道那边是否会怪罪。
红绡不时拿眼神去看眼前的三姑娘,只觉得她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了。
究竟是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因为想着事,一时心不在焉,收碗碟时,竟不小心掉了一个在地上。
刚要手忙脚乱的去捡,却又听文希说道:“行了,喊个做粗活的小丫鬟进来收拾吧。”
红绡提脚走到门口,后边有声音不紧不慢的传来:“顺便找个人把瓜子壳扫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红绡却听得心下猛的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