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了。
久到景家祖宅那间巨大的书房,对他而言还不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囚笼,而是一个充满神奇色彩的地方。
阳光透过高高的彩绘玻璃窗,在地毯上投下斑斓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昂贵雪茄混合出的属于父亲的味道。
小小的景遥,穿着浆洗得笔挺的小西装,小心翼翼地躲在厚重的红木书桌后面。
父亲景言麒坐在宽大的高背椅里,正低声与一个穿着考究、但神色卑微的交谈着什么。
景遥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词汇,只记得父亲偶尔会转过头,看到他时,那总是绷紧的嘴角会微微上扬一个弧度,金丝眼镜后的眼神会短暂地褪去锐利,带上一点……
嗯,那时的他认为是“温暖”的东西。
父亲甚至会放下手中的文件,朝他招招手。
他会蹦过去,然后被父亲有力的手臂抱起来,放在膝盖上。
父亲会用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捏捏他的脸蛋,或者拿起钢笔在纸上随意画个小动物逗他笑。
书桌冰冷坚硬,父亲的怀抱却温暖可靠。
那是景遥关于“父亲”这个词,最初也最珍贵的底色——强大、安全,偶尔还会对他笑。
变故发生在某个同样阳光灿烂的下午。
他像往常一样,想溜进书房找父亲。
厚重的雕花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父亲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种令他心悸的冰冷。
“……处理干净。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关于那批货的风声,更不希望牵扯到景氏一丝一毫。明白吗?”
“是,景总。”另一个声音颤抖着回答,充满了恐惧。
景遥好奇地扒着门缝往里看。
他看到父亲背对着门口,站得笔首,像一座没有感情的山峰。
而那个经常给他带糖果、笑起来很和气的仓库主管的叔叔,此刻正佝偻着背,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景总!求求您!看在我为景氏效力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家里还有……”
“够了。”景言麒的声音不高,却瞬间斩断了所有哀求。
“把他带下去。”他挥了挥手,动作轻描淡写。
两个穿着黑西装、面无表情的高大男人不知从哪里出现,像两堵沉默的墙,一左一右架起了如泥的男人。他绝望的目光扫过门口,正好撞上景遥那双惊恐瞪大的眼睛。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随即就被那两个黑衣人毫不留情地拖走了。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也隔绝了景遥眼中那个会对他笑的父亲。
景言麒缓缓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门缝外那张煞白的小脸。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丝毫被撞破的尴尬或温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漠和审视。
“站在那里做什么?”他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却比刚才更让景遥害怕。
景遥吓得浑身一抖,跑开了。
那天晚上,他发起了高烧。
母亲守在他床边,眼神哀伤而无奈,只是不停地用冷毛巾敷着他的额头,低声哄着:“阿遥不怕,没事了,都过去了……”
可他知道,没有过去。
那个温暖的书房,那个会把他抱在膝上的父亲,随着那个男人被拖走的背影,一起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站在阴影里,眼神冰冷,挥手间就能让人“消失”的景氏掌门人。
景遥渐渐长大,被迫以惊人的速度成熟。书房不再是藏着秘密和恐惧的角落,而成了他必须踏入的战场。
大约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景言麒开始让他接触一些家族事务。
再次被叫进书房,面对的不再是温暖的怀抱和逗趣的涂鸦,而是堆积如山的文件和一屋子神色各异,目光或审视或轻蔑的陌生面孔。
景言麒坐在书桌后,巨大的红木书桌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阳光依旧能照进来,却再也落不到他身上,他整个人仿佛坐在一片永恒的阴影里,面容模糊,只剩下金丝眼镜反射着冰冷的光。
“这是城东那块地的开发评估报告,”景言麒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说明书,“你拿回去看,三天后告诉我你的结论和理由。”
那本厚厚的报告砸在景遥面前的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纸张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他抬头看向父亲,试图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到一丝鼓励,或者哪怕一丝属于过去的温度。
没有。
景言麒的目光扫过他,如同扫过一件需要评估的物件,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严苛。
“景家不养废物。”
他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
“看懂,或者被淘汰。”
书房里其他人或垂眸,或交换着眼神。
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
景遥的手指在文件边缘收紧。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会偶尔哄他玩的父亲,真的不复存在了。
眼前这个人,只是景氏集团冷酷无情的掌舵人,而自己,是他选中的、需要被打磨成合格利器的继承人。
温情是奢侈品,更是弱点。
他必须学会像父亲一样思考,像父亲一样冷酷,像父亲一样……
视万物为棋子。
从那天起,书房成了景遥的刑讯室和训练场。每一次踏入,迎接他的都是冰冷的文件、刁钻的问题、父亲毫不留情的斥责和周围人无形的压力。
他学会了快速阅读冗长的报告,在字里行间找出陷阱,学会了在父亲的逼视下,用最冷静的声音陈述观点,哪怕手心全是冷汗。
偶尔,在极度疲惫或深夜独处时,那个被父亲抱在膝上、沐浴在温暖阳光里的模糊片段会猝不及防地闪现。
那感觉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甜蜜,旋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和孤独淹没。
他知道,那个世界,连同那个世界里对他笑过的父亲,都己经被他自己亲手埋葬了。
他不想让凌妤看到这双手曾经如何颤抖地接过那份冰冷的报告。
不想让她踏入那个吞噬了阳光和温情的家族。
更不想让她也变成需要被处理干净的、或者被冰冷审视评估的麻烦。
————
凌氏集团内部的空气,像暴雨来临前般沉闷粘稠。不再需要小夏刻意引导,关于梅襄母女的谣言己经拥有了自我生长的力量。
“听说了吗?梅夫人上周紧急抵押了名下的一处房产……”
“城西项目那笔超支的预算,好像根本不是建材涨价,是挪去填别的窟窿了……”
“凌姗总监昨天在办公室发了好大的火,把助理都骂哭了……”
这些声音如同背景噪音,无处不在。
凌妤端坐在自己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神色平静地批阅着文件。她没有刻意去听那些传言,它们就像窗外掠过的飞鸟影子,短暂地投射,旋即消失。
内线电话响起。
凌妤放下钢笔,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一点,接起电话。
“凌总监,您好。”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极其恭敬的女声。
梅襄的私人助理。林薇。
这个声音的主人向来是梅襄最得力的传声筒和影子,她的出现本身就代表郑重的态度。
“林助理。”
“凌总监,打扰您了。”林薇的语气更加谦和,“梅夫人想请问您,今天下午三点之后是否有空?夫人想请您在‘翠微轩’喝杯茶,有些私人的事情,想和您聊聊。”她又迅速补充道,“夫人知道您贵人事忙,所以特意让我提前询问您的日程安排。”
翠微轩。
凌妤的指尖在桌面上无声地划过。
那是京都顶级的私人茶室,会员制,环境清幽隐秘,是许多政商名流私下洽谈的场所。
选在那里,而非凌家或公司,梅襄显然是想营造一个“平等”甚至“恳谈”的假象,试图将这场会面与公司里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切割开来。
梅襄终于坐不住了。
“替我谢谢梅夫人的好意,下午三点半,我有空。”凌妤的声音依旧平稳。
“好的!夫人会在‘竹韵’包厢恭候您。打扰您了,凌总监。”
电话挂断。
敲门声响起,小夏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担忧:“凌姐,梅夫人那边……?”
“约了我下午喝茶。”凌妤淡淡道,随手拿起钢笔,在文件末尾签下自己利落的名字。
“喝茶?”小夏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她肯定没安好心!凌姐,要不要我陪您去?或者告诉景总一声?”
凌妤抬眼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安抚:“不用紧张。只是喝杯茶而己。”
她将签好的文件合上,推到一边,“该着急的是她,不是我。”
小夏看着凌妤平静无波的脸,心里虽然还是七上八下,但也莫名地安定了一些。
“那……您小心点。翠微轩那边,要不要我提前安排人……”
“不用。”
凌妤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她想私下谈,就给她私下的空间。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夏点点头,不再多说,退了出去。
流言是风,吹乱了梅襄的阵脚。而这场邀约,就是她试图在风中竖起的一道脆弱的屏障。
下午三点半。她准时赴约。
看看这道屏障,能挡住多少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