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着整个山谷。张角倚着断壁残垣，粗糙的石壁硌得后背生疼，手中紧攥着半块硬如石块的麸饼——那是流民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硬塞给他的口粮。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混着孩童因饥饿发出的呜咽，在潮湿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化不开的阴霾。他望着手中这象征生存希望的食物，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忽然用力将其掰成碎末，任晚风将残渣卷入苍茫暮色。
"子明啊，你说这世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腐烂的？"张角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涩。他身后，李明正为一名发着高热的老妪施针，银针在黯淡天光下泛着冷光，随着指尖的捻动微微震颤。"桓帝卖官鬻爵，将朝堂明码标价；灵帝设'西园八校尉'，公然在宫中敛财；世家大族圈占千顷良田，连田埂都要用铜钉刻上姓氏，而百姓..."他突然剧烈喘息，指向山脚下蜷缩成一团的流民，"连一粒粟米都求之不得！"
李明手中的银针差点刺破老妪干枯的皮肤。他看着对方凹陷的眼窝，想起博物馆里那张模糊的画像，想起历史课本上轻飘飘的"黄巾之乱"西个字。那些被简化成冰冷数据的死亡人数，此刻正以最惨烈的方式在眼前重现——三天前吞食观音土而亡的少女，临终前攥着他衣袖追问"太平"是否春天的名字；还有那个为护半袋麸粮，被官兵长矛刺穿腹部的汉子，至死都保持着怀抱粮袋的姿势。
"师父，这不是某个帝王或家族的错，"他深吸一口气，将银针稳稳刺入穴位，"是整个世道病了，病得连呼吸都在溃烂。就像人染上恶疾，脏腑俱损，单靠一剂汤药根本无力回天。"
张角猛然转身，草鞋碾碎脚下的碎石，惊飞了梁上栖息的寒鸦。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两簇火苗，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袖口处补丁叠着补丁，边缘还残留着为流民包扎伤口时沾染的草药汁液。"所以我们要做那治世之人！"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旧疤——那是去年在陈留施药时，被官兵箭矢所伤，"用太平道的教义重塑人心，用行动夺回本该属于百姓的生机！"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抵在石壁上，留下暗红的血痕，在灰白的石壁上格外刺目。
李明急忙上前搀扶，却被张角挥手制止。天师倚着斑驳的"王"姓祠堂匾额——那曾是当地豪族的族徽，如今只剩断裂的"王"字残片在风中摇晃，匾额下方还残留着被流民们愤怒砸出的凹痕。"你曾说来自后世，"张角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而低沉，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李明的手腕，"在你们的史书里，太平道...究竟走向了何方？"
李明感觉手腕被攥得生疼，喉头像被一团乱麻堵住。火光摇曳中，他看着张角眼底布满的血丝，看着那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凹陷的脸颊，那些关于"黄巾起义失败""百万流民殒命"的字句，像尖锐的石块堵在喉咙里。"师父...有些事..."他别过脸，不敢首视对方灼热的目光，"前路凶险，知道太多反而..."
"反而如何？"张角突然发力，将李明抵在石壁上，《太平要术》从他怀中滑落，帛书散落在满是碎石的地上，"你看着那些饿死的孩子，看着被官兵践踏的妇孺，还能说出这种话？"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我从不在乎自己的结局，但我必须知道，我们眼下走的路，是在救人还是在害命！"
山风呼啸着灌进破旧的祠堂，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李明望着张角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容，终于颤抖着摸出贴身收藏的现代历史教材残页。泛黄的纸页边缘己经起毛，上面印着的铅字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黄巾之乱加速了东汉王朝的覆灭，其失败源于阶级局限性...'"
张角接过纸张的手微微发抖，就着篝火辨认上面的文字。当看到"失败"二字时，他沉默良久，突然发出一声苦笑："原来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死局？"他将纸张凑近火苗，看字迹在火舌中扭曲变形，纸灰被风卷起，落在他肩头，"子明，你告诉我，后世之人...是如何看待我们的？"
李明望着燃烧的纸页，终于鼓起勇气："有人说你们是反抗暴政的先驱，也有人把乱世罪责归于你们。但..."他顿了顿，想起少女临终的眼神，"史书不会记载，有个孩子到死都相信'太平'会来；不会记载，有位母亲用最后力气藏起半块饼留给他人；更不会记载，无数人像你我一样，明知结局却依然选择抗争。"
张角弯腰拾起《太平要术》，轻轻拍去封面上的尘土："所以这史书，该由我们自己来写。"他翻开扉页，于吉仙人的题字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后世究竟是何模样？可有真正的太平？"
李明望着跳动的篝火，思绪飘向千年之后："那里高楼入云，车马不用畜力，书信瞬息万里。孩童皆可读圣贤书，病者皆可求良医。"他的声音渐缓，"可即便如此，也仍有人为不公抗争，仍有人记得，千年前曾有一群人，为了心中的太平，不惜以命相搏。"
张角的目光变得悠远："没有饥饿？没有欺压？"
"或许永无彻底的太平，"李明苦笑，"但总有人让世道离太平更近一步。就像您此刻所做的，即便史书注定写满血腥，可若能换来一丝改变..."
"便值得。"张角将染血的手指按在《太平要术》上，看着远处流民们用枯枝燃起的点点火光，"我要让这乱世记住，曾有一群人，不信天命，只信自己的双手。"
夜色渐深，老妪的高热稍有缓解，在角落里发出微弱的呓语。李明望着师父疲惫却坚定的侧脸，终于明白，有些抗争从不是为了结局，而是为了让后人知道，在最黑暗的岁月里，总有人选择成为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