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中秋,桂花的香气还未散尽,袁兴茅跟着陈怀仁走进县政府招待所。走廊里的瓷砖铺得歪歪扭扭,墙面上的"为人民服务"标语被烟熏得发黄,尽头的会议室飘来茅台酒香,混合着劣质香烟的味道。陈怀仁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那是他出席正式场合的标配。
会议室里,副县长张为民正跟几个企业家谈笑风生。他穿着米色夹克,袖口沾着几点酒渍,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个白底蓝花的搪瓷杯,杯身上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陈董啊,咱们县的扶贫项目,还得靠你们酒厂带带劲儿啊。"张为民举着酒杯,脸上泛着红光,眼神却在陈怀仁身后的袁兴茅身上停留了片刻。
"张县放心,我们刚搞了酿酒废料养牛的试点。"陈怀仁微笑着举杯,中山装的第二颗纽扣有些松动,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不过听说省里最近要评'明星企业'......"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暗含锋芒。
张为民的眼神亮了:"评明星企业得看贡献,这样吧,你们先捐二十箱特供酒给敬老院,我让宣传部好好宣传宣传。"他伸手拍了拍陈怀仁的肩膀,袖口露出的金表在灯光下闪了闪,"都是为了县里的发展嘛。"
袁兴茅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来之前,陈怀仁特意交代过"特供酒只供重要客户",但此刻,副县长的话里分明带着命令的意味。他看见陈怀仁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从公文包掏出份文件,牛皮纸封面印着"兴茅酒厂曲仓扩建用地报告",纸角有些磨损,显然己经周转过多个部门:"正好,我们想申请扩建曲仓,这是用地报告。"
酒过三巡,张为民拍着袁兴茅的肩膀:"小袁不错,以后要多来县里学习啊。"温热的酒气混着烟味扑面而来,袁兴茅闻到对方身上的兴茅特曲香——那是他昨天亲自批的两箱酒,本应送去省糖酒公司。他注意到张为民的秘书坐在角落,手里的笔记本记个不停,偶尔抬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
返程的吉普车上,陈怀仁望着窗外的稻田,秸秆被收割后露出整齐的茬口,像某种秩序的象征。"记住,权力就像酒曲,放对了地方能酿好酒,放错了......"老人没有说下去,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个小本本,封皮己经磨破,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袁兴茅瞥见上面写着"1985年3月,王乡长借特供酒4箱,未还"之类的记录,字迹被油渍渗透,有些模糊。
"张县的手表,是广州货吧?"袁兴茅突然开口。陈怀仁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赞许:"上个月去省里开会,看见百货大楼有卖。"两人不再说话,唯有吉普车碾过石子路的声音,在寂静的乡间回荡。
三天后,袁兴茅收到消息:张为民带走的特供酒出现在黑市,每瓶售价相当于工人半个月工资。他蹲在车间角落,看着工人们围在一起议论,有人说看见副乡长的儿子提着兴茅特供酒去了县城饭店,有人说供销社主任家的酒柜里摆着整箱的特供酒。
"小袁啊,"陈怀仁把他叫到办公室,递来一支烟,"黑市的事儿,别深究。"老人的语气里带着少见的疲惫,"现在不是时候。"袁兴茅点点头,摸出自己的笔记本,在"特供酒台账"旁画了个星号,又加了行小字:"需与政府用酒分开建档。"他想起在招待所看见的一幕:张为民的秘书把空酒瓶扔进垃圾桶时,瓶身上的"贵宾专用"标签还没撕干净,那标签在阳光下晃了晃,像一记无声的耳光。
深夜,袁兴茅在宿舍里翻看着《酿酒工业》杂志,一篇关于日本清酒工业化的文章吸引了他。里面提到"标准化生产与传统工艺的平衡",他突然想起陈怀仁的小本本,想起张为民袖口的金表,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比制曲车间的霉菌更难清理。
窗外,月亮爬上窗台,在笔记本上投下一片银色。袁兴茅摸出钢笔,在扉页写下:"权力如曲,过则苦,缺则散。如何拿捏分寸,比控制曲温更难。"字迹刚劲有力,却在最后一个句号处洇开小片墨渍,像滴落在宣纸上的酒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