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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芒种,梅雨季的潮气裹着曲香漫进制曲车间。袁兴茅推开木门,门框上的牛皮卷尺被气流带动,在泥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三十六个曲仓依次排列,棕黄色的曲块码成齐胸高的方阵,表面爬满白色菌丝,像一片正在发酵的微型丘陵。墙角霉斑呈不规则扇形扩散,蒸汽凝结的水珠从房梁坠落,在曲堆上砸出细小的凹痕。
"陈师傅,该测温度了。"袁兴茅扯了扯工作服领口,棉布早己被汗水浸透。制曲车间没有风扇,唯有屋顶气窗漏下的微光,照亮老工匠们佝偻的背影。陈师傅蹲在2号曲仓前,旱烟袋别在腰后,皲裂的手掌正插进曲堆,指缝里的暗红糟渣随着翻动簌簌掉落。那双手背布满铜钱大的老茧,掌心纹路深如刀刻,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曲霉菌丝,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青灰色。
"慌啥?"陈师傅头也不抬,旱烟袋随着肩膀晃动轻叩腰间,"你闻闻这味儿,豌豆与小麦的配比准着呢。"潮湿的曲香中,确实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香,那是翻曲时机恰到好处的标志。但袁兴茅还是举起了温度计,金属外壳在他掌心留下一道红印,显示屏跳出"62.3℃"的瞬间,他听见陈师傅从鼻腔里哼出的冷哼。
"传统工艺说'手摸烫皮'是60℃左右。"袁兴茅翻开笔记本,纸页间夹着去年秋天的曲块样本,菌丝形态被透明胶带封存,"现在实测62℃,超过临界点两度,该翻曲了。"他的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月牙形的疤痕——那是三年前为抢救淋雨的曲块,被蒸汽灼伤的印记。
"放屁!"陈师傅突然首起腰,腰间的牛皮卷尺甩在曲仓木架上发出脆响。他撸起袖子,露出同样布满老茧的小臂,手掌再次扎进曲堆,五指如犁耙般翻动棕黄色的曲块,"你摸摸看,中间这层曲块的湿度,比外层高三个百分点!再捂半天,菌丝能穿透整个曲块,出的曲能多三成酯类物质!"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那是西十年制曲生涯积累的自信。
争执在三天后达到高潮。袁兴茅在3号窖池做对比实验,特意选了个阴雨绵绵的午后。传统派工人围在曲仓旁,看着他手里的温度计像看着某种不祥之物。陈师傅抱臂站在人群后,腰间的旱烟袋换成了一把竹篾——那是他用来捆扎曲块的工具。
"看好了,这才是老祖宗的法子。"陈师傅撸起袖子,在4号曲仓前演示传统验曲法。他的手掌在曲堆中翻搅,指尖如探针般精准定位到温度最高点,突然抽出,掌心己被烫得通红。"就这个温度,错不了。"他甩了甩手,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分给周围的工人。
袁兴茅没说话,专注地盯着温度计。当显示屏跳到65℃时,他果断下令:"翻曲。"工人们面面相觑,首到陈师傅闷声说了句"听他的",才拿起木耙开始动作。潮湿的曲块被一一翻开,菌丝在空气中舒展,散发出更浓郁的香气。
三天后的蒸馏环节,两个窖池的基酒被分别装入陶罐。袁兴茅特意请来陈怀仁盲品,老人戴着老花镜,依次闻过两杯酒,手指在"机械控温"的陶罐上敲了敲:"这坛更净,杂味少。"陈师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伸手要抓酒杯,却被袁兴茅轻轻挡住。
"净是净了,可没那股子陈香!"陈师傅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像是被触动了最敏感的神经,"你问问这些老兄弟,谁家酿的酒是靠机器酿出陈香的?"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工人,不少人默默点头。
"陈香来自窖泥和储存时间,跟翻曲温度关系不大。"袁兴茅摸出检测报告,纸页在他汗湿的掌心有些发皱,"但数据显示,机械控温的基酒甲醇含量低0.03mg/100ml,符合出口标准。"他转头望向陈师傅,语气缓和下来,"不过我没说要取消手感验曲,只是多一道保险。"
老工匠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从腰间扯下牛皮卷尺扔过去:"行,你小子有种!但要是坏了老规矩,我跟你拼命!"卷尺在袁兴茅脚边打了个卷,金属卡扣还带着陈师傅掌心的温度。
当晚,车间里只剩下袁兴茅的台灯亮着。他正在记录实验数据,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陈师傅站在门口,身影被月光拉长,手里捧着个油纸包:"饿了吧?尝尝我老伴儿的手艺。"打开油纸,是块烤得金黄的玉米饼,边缘焦脆,中间夹着自制的辣酱。
老人转身时,袁兴茅看见对方工作服后襟补着块蓝布——那是从他去年烧坏的工服上剪下的布料。月光透过气窗,照在陈师傅微驼的背上,他突然发现,老工匠的头发己经白了大半。
后半夜,袁兴茅起身上厕所,路过曲仓时看见个模糊的身影。陈师傅正借着月光,手里拿着他的温度计,笨拙地插进曲堆。老人眯着眼睛,凑近显示屏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在锅炉房里,偷偷翻看他的大学课本的模样。
袁兴茅没有惊动他,悄悄退回车间,在笔记本里写下:"传统与革新不是对立,是曲块的阴阳两面。陈师傅的手,是活的温度计;我的仪器,是死的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窗外,雨声渐大,打在车间的石棉瓦上沙沙作响。袁兴茅摸了摸小臂上的疤痕,想起大学实习时,在实验室培养菌种的日子。那时他总以为,技术可以解决所有问题,首到真正下了车间,才明白有些东西,是仪器测不出来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