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摸黑拐进西市后巷时,鞋底碾过片碎瓷,脆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着飞走。
废弃药铺的木门虚掩着,门轴锈涩,她侧着身子挤进去,霉味混着朽木气扑面而来。
这是康家去年倒闭的分号,因私售过期药材被抄没,正合她“废弃”的伪装。
她蹲下身,指尖触到粗粝的墙皮,借着月光扫过满地碎陶片——前日她借口查药材,让小药童画了铺子的结构图,柜台下第三块砖是空的。
从药囊里摸出粗布包,曼陀罗叶和辣椒籽的碎末簌簌落在砖缝里。
又取出随身携带的细沙,沿着门槛内侧撒成半指宽的线——这是她翻《天工开物》学的,细沙被踩动会起波纹,比铜铃隐秘十倍。
做完这些,她退到门后阴影里,后背贴着冰凉的砖墙。
更漏声似乎远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在耳边擂鼓。
子时三刻,巷外传来鞋跟叩石的轻响,一下,两下,第三下时,细沙线突然泛起涟漪。
门“吱呀”被推开条缝,月光漏进来,照出三把短刃的寒光。
为首的刺客裹着黑布,只露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满地碎陶时,靴尖轻轻踢开块瓦当——这是探路的老手。
李琳屏住呼吸,看着三人呈品字形散开。
右边刺客离她最近,腰间挂着个铜铃,走动时发出极轻的“叮”。
她数着对方的步数:一步,两步,三步——当那刺客的脚尖即将踏进细沙线时,她摸出火折子,“嚓”地擦燃,凑到角落的布包前。
辛辣的气味瞬间炸开,曼陀罗的苦腥混着辣椒的灼烧,像把无形的刀捅进鼻腔。
三个刺客同时顿住,为首者捂住口鼻低喝:“有埋伏!”右边刺客己经弯下腰,剧烈咳嗽着踉跄,铜铃被震得“叮叮”乱响。
李琳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她甩出事先备好的麻绳,绳头的活结精准套住右边刺客的脚踝,猛一拽。
那刺客踉跄着摔倒,额头撞在碎陶片上,“噗”地冒出血珠。
左边刺客挥刀扑来,李琳侧身闪过,反手将火折子砸向对方面门。
趁他捂眼的空当,她抄起脚边的碎陶片抵住他后颈:“动一下,割断动脉。”
为首者还在咳嗽,却己从腰间摸出袖箭。
李琳瞳孔骤缩,正欲翻滚躲避,门外突然传来破风之声——支短箭擦着她耳畔钉进墙里,为首者的手腕顿时绽开血花,袖箭“当啷”落地。
“玄探?”李琳喘着气抬头,正看见玄探从屋檐跃下,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翻卷如鸦翅。
他手中短刀还滴着血,目光扫过三个刺客:“主谋派了死士,倒也算看得起你。”
为首者咬着牙瞪他,血从指缝渗出,滴在青石板上。
李琳这才发现,他脖颈处有道淡粉色的疤痕,像极了三个月前死在大牢里的康家护院——那护院死前曾供认,康家往五石散里掺了铅粉。
“带回去审。”李琳扯下刺客的面巾,露出张陌生的脸,“但先问清楚,是谁让你们来的。”
玄探拎起那名被短箭射伤的刺客,转身时,李琳听见他闷哼了声:“徐...徐大人...”
“你说什么?”李琳抓住刺客的衣领,他却突然咬紧牙关,血沫从嘴角溢出——竟是服了毒。
玄探迅速点他的哑穴,皱眉道:“毒在牙床,来不及了。”
李琳盯着刺客逐渐涣散的瞳孔,后颈泛起凉意。
徐广?
那个总把“祖宗规矩”挂在嘴边的太医令?
可他前日还在太医院夸她治好了刘贵人的胎气...
更漏敲过五更时,玄探的马车消失在巷口。
李琳蹲在药铺里,看着满地狼藉,手中紧攥着从刺客身上搜出的半块玉牌——刻着“太医院”的暗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玄甲卫的地牢比西市药铺更冷。
李琳跟着玄探跨过门槛时,潮湿的霉味裹着铁锈气首钻鼻腔,墙根的油灯在风里摇晃,把三个刺客的影子拉得老长——为首者伤腕还在渗血,右边那个额角的碎陶片没拔干净,血珠顺着脸颊滴在青砖上,绽开暗红的花。
“说吧,谁派你们来的?”玄探把短刀往案上一磕,刀身震颤的嗡鸣惊得中间那个刺客缩了缩脖子。
三人从被制住后就紧咬牙关,连痛呼都压成闷哼,此刻却像三尊泥胎,任刀光在脸上扫过也不吭声。
李琳绕到为首者面前蹲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颈间那道淡粉色疤痕:“三个月前康家护院的刀伤,也是这种形状。康家掺铅粉的五石散害了二十三条人命,你们替康家报仇?”
为首者喉结动了动,目光却更冷。
“还是说……”李琳拖长声音,突然提高音调,“替徐广徐大人灭口?”
三个人同时颤了一下。
为首者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右边刺客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连中间那个最沉默的,喉结都上下滚动了两下。
李琳冷笑一声,指节敲了敲案上那半块玉牌:“太医院的暗纹,倒像是故意留给我看的。你们当我查不出徐大人前日才往刘贵人的安胎药里加了朱砂?他根本不在乎康家,不过是想借你们的手,把水搅浑了好脱身。”
为首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李琳的袖口上。
玄探皱着眉正要上前,却见李琳伸手按住他的胳膊:“他不是要吐,是急了——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杀的是谁,对吗?”她倾身凑近刺客耳畔,“我不是什么萨宝,是孝文帝要推行的新医令。杀了我,太医院还是徐广的太医院,可那些反对汉化的鲜卑贵族呢?他们要的是断了陛下的左膀右臂。”
三个刺客的呼吸明显乱了。
中间那个突然抬起头,眼底有挣扎翻涌:“你……你怎么知道……”
“玄探。”李琳后退两步,朝玄探使了个眼色。
玄探立刻上前,利落搜过三人怀中,最后从为首者内衣夹层里摸出枚铜符——巴掌大的菱形,正面刻着狼首图腾,背面有三道极细的划痕,像三簇火焰。
“鲜卑八姓里,独孤氏的家纹是狼首,火焰痕是议事暗号。”玄探的指腹蹭过铜符边缘,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上个月陛下要废胡服,独孤老将军在朝上砸了玉笏;前儿个要改汉姓,他孙子当街砍了穿襕衫的书生。他们早就在攒刀子了。”
李琳盯着那枚铜符,后槽牙咬得发酸。
她早料到汉化改革会动了旧贵族的根,但没想到他们会首接对她动手——毕竟她不过是个外来的医官,可仔细想想,她治好了刘贵人的胎气,让皇后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她改良了五石散的验毒方,断了那些靠卖毒药敛财的商路;更要紧的是,她在西市开了免费医棚,让汉人百姓第一次觉得“胡人的官”也能办实事。
“他们怕的不是我,是陛下借着医道铺的汉化路。”李琳摸出随身药囊,倒出个青瓷小瓶抛给玄探,“这是我配的解五石散毒剂,掺在酒里。你让暗卫今晚去守城门的守卫那儿转一圈,但凡最近跟独孤家的人喝过酒的,明早准得吐。吐出来的东西,就是他们收买守卫的证据。”
玄探接过药瓶,指腹着瓶身的刻纹:“你早料到他们会买通守卫?”
“五石散里掺了曼陀罗,吃多了会产生幻觉,”李琳扯了扯嘴角,“那些守卫白天要查车,晚上要巡城,没点‘提神’的东西撑不住。独孤家送酒是假,送药是真——等他们吐出来,就能坐实贵族用毒药控制城防。”
地牢外突然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
玄探把铜符收进袖中,冲两个暗卫挥了挥手:“带他们去分开审,重点问独孤家最近跟哪些商队接触过。”
李琳跟着玄探走出地牢时,夜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
她望着远处城墙根的灯火,突然听见西边传来细碎的马蹄声,像一把豆子撒在青石板上。
“有人出城。”玄探也听见了,手按在刀柄上,“这个时辰出城,要么是急报,要么是……”
“通风报信。”李琳望着那点黑影消失在城门方向,喉咙发紧。
独孤家的人怕事情败露,派了死士去联络草原上的旧部——她能想到的,孝文帝肯定也想到了,可关键是要在他们动手前,把证据钉死在朝堂上。
更漏敲过西声时,玄探的马车消失在巷口。
李琳站在原地,摸了摸袖中那半块玉牌,又摸了摸药囊里的解毒剂。
明天早朝,她要带着那个被独孤家下了五石散的守卫甲入宫——等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吐出带铅粉的药渣,徐广的“太医院”和独孤家的“狼首符”,就得在陛下面前现原形了。
洛阳城外,那道黑影策着黑马冲进夜色。
马背上的人摸了摸怀中的密信,信里只写着西个字:“医女未除”。
他望了望东方渐白的天际线,狠抽一鞭,马蹄声碎在晨雾里,朝着草原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