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铜鹤香炉里飘着沉水香，汉白玉丹墀上站满了朱紫袍服的朝臣。
李琳站在阶下，袖中那半块玉牌硌得手腕生疼——那是昨夜玄探悄悄塞给她的，说是孝文帝特许她今日"首陈医理"的凭证。
守卫甲被两个宦官架着跪在前排，青灰色的官服浸透冷汗，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的布偶。
李琳扫过他发乌的唇瓣，又抬眼望了望御座上垂着旒冕的帝王。
孝文帝的手指在御案上轻叩两下，金镶玉的扳指撞出清脆声响——那是他们昨夜约好的暗号。
"启禀陛下，"李琳向前半步，广袖扫过丹墀的纹路，"臣有要事奏报。"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被风卷起的轻响。
徐广站在太医署队列最前，靛青官服上的仙鹤补子随着他起伏的胸膛微微颤动。
李琳注意到他左手拇指在悄悄腰间的玉牌——那是太医院掌事的凭证，此刻倒像在掐诀念咒。
"准。"孝文帝的声音裹着玉圭的冷意。
李琳转向守卫甲，从药囊里取出个青瓷瓶："喝下去。"
守卫甲抖着手接过，喉结滚动两下，仰头灌下。
不过片刻，他突然捂住嘴，指缝间溢出酸腐的气味。
李琳后退半步，示意宦官松开手。
那守卫向前一扑，秽物"哇"地吐在汉白玉地面上——淡蓝色的结晶混着暗黄胃液，像一把碎了的琉璃珠散在丹墀上。
"这是！"右仆射的胡须抖了三抖，"五石散的丹砂？"
"非也。"李琳弯腰拾起半块结晶，"这是汞的结晶体。"她从袖中取出个琉璃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结晶溶于清水。
原本澄清的液体渐渐泛起浑浊，她又取出包好的铁粉撒进去——众人眼睁睁看着，瓶底缓缓沉淀出银亮的金属颗粒，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
"汞，俗称水银。"李琳举起琉璃瓶，"五石散以石钟乳、紫石英等为引，实则掺了大量朱砂。
朱砂遇热分解出汞，才是致人癫狂、枯骨蚀髓的真凶。"她的目光扫过徐广煞白的脸，"太医院向来称五石散'补元阳、通百脉'，可这汞毒入血，连陛下亲卫都未能幸免——不知徐太医令，可知守卫甲为何会中此毒？"
徐广的官靴在丹墀上蹭出刺耳的声响。
他扯了扯领口，强行笑道："不过是妖女故弄玄虚！
这等琉璃瓶、铁粉......"
"徐大人是想问这些物什从何而来？"玄探的声音突然从殿门处响起。
他捧着个红布包裹的木匣，玄色暗卫服上还沾着晨露，"臣奉陛下之命，昨夜查抄徐府后苑，发现此等物事。"他掀开红布，露出个黑黢黢的炼丹炉，炉壁上凝结着淡蓝色晶体，"更有账册记载，徐府近三年从波斯商队购进朱砂两千斤，石钟乳一千五百斤——这些，可都是五石散的主料。"
殿内抽气声此起彼伏。
李琳看见几位老臣扶着朝笏摇晃，显然想起了家中因五石散疯癫的子侄。
徐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仍梗着脖子："这...这是本宫研究医理所需！"
"研究医理需要逼迫属下？"
一道略带嘶哑的女声从太医署队列里传来。
李琳望去，见是个面生的年轻医正，眼眶通红："去年冬月，徐大人命我等为安定王府开方，方子里必须加三钱五石散。
小人说'此药有毒'，他便说'违令者，全家发去漠南'......"她跪下来，重重叩首，"还有赵医正，上个月就是因为不肯在将军府的方子里加药，被打成重伤丢出太医院！"
"放肆！"徐广抬手要打，却被玄探一把扣住手腕。
暗卫的力道大得惊人，只听"咔"的一声，腕骨错位的声响让殿内众人齐齐一颤。
"陛下，"李琳趁势向前，"五石散祸乱朝纲久矣。
守卫甲是因替独孤家守城，才被灌下掺药的酒；赵医正们是因不肯助纣为虐，才遭迫害。
太医院本该悬壶济世，如今却成了藏污纳垢之地......"
"够了！"孝文帝突然拍案。
御座上的旒冕晃动，露出他紧抿的嘴角，"徐广，你可知罪？"
徐广"扑通"跪倒，额头磕在丹墀上："陛下明鉴！
都是独孤老夫人逼臣......"
"拖下去。"孝文帝挥了挥手，"交廷尉署严审。"
宦官们冲上来架起徐广，他的官帽在挣扎中掉在地上，露出头顶稀疏的白发。
李琳望着他被拖出殿门的背影，突然听见殿角传来极轻的冷笑。
她转头望去，只见阿史那·火罗站在胡商队列里，红色祆教祭司袍上的星月纹在晨光里泛着暗芒。
她指尖捏着枚青铜祭牌，嘴唇动了动——李琳虽听不清，但看口型，分明是"医道？
不过是另一种权术"。
殿外传来鸣鞭声，早朝将散。
李琳摸了摸袖中温热的玉牌，又望了眼火罗离去的背影。
她知道，徐广倒了，可祆教的火还没灭——那团火，或许比五石散的毒更难扑灭。
太极殿的蟠龙柱投下绵长阴影，阿史那·火罗的红色祭司袍突然扫过李琳的绣鞋。
她攥着青铜祭牌逼近两步，金铃头饰在鬓边叮当作响："李医正，你凭什么认为你的方法才是对的？"
李琳后退半步，鼻尖萦绕着殿内未散的沉水香与守卫甲呕吐物的酸腐气。
她望着火罗眼底跳动的暗芒，想起昨夜玄探送来的密报——祆教商队近半年往平城运送了三批琉璃瓶，与徐广炼丹炉里的汞结晶器型完全吻合。
"凭这些。"李琳抬手指向丹墀上未擦净的秽物，淡蓝色结晶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凭上个月在永巷口看见的发疯幼童，他攥着母亲衣角喊'疼'时，指甲缝里都是五石散的残渣；凭赵医正被丢出太医院时，后背渗进粗布的血，还带着五石散灼烧的焦味。"她的声音突然放轻，像在说某个藏在心底的秘密，"更凭你们不敢面对的真相——所谓神谕，不过是汞毒侵蚀大脑后产生的幻视；所谓通神，不过是把活人往死路上推的借口。"
火罗的指尖掐进祭牌，青铜表面立刻出现月牙形凹痕。
她突然笑出声，银铃般的笑声惊得檐下栖鸟扑棱棱飞起："好个'真相'！
你治好了守卫甲的毒，就能治得了胡汉两族千百年的隔阂？
治得了他们看见汉人就拔刀的血性？"她的目光扫过殿外跪成一片的胡臣，其中几个老贵族正用突厥语低声咒骂，"等你这医正院的牌子挂起来，怕是要先被砸个稀巴烂。"
"那就捡起来再挂。"李琳迎上她的目光，袖中玉牌被掌心焐得发烫——那是孝文帝昨夜亲手塞给她的，说"医人易，医心难，朕给你砸不烂的底气"。
御座上突然传来玉圭叩案的脆响。
孝文帝掀开旒冕，露出眼尾泛红的轮廓："够了。"他指节抵着下颌，目光扫过丹墀上的秽物，"火罗祭司若想论道，改日去宣文殿与博士们辩经。
今日先听朕的旨意。"
满殿朝臣"唰"地跪成一片。
李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玉佩相击的轻响。
"即日起，五石散列为禁药。"孝文帝的声音像冰棱划过青铜编钟，"凡私藏、炼制、售卖者，按叛逆论处。"他转向李琳，眼底闪过极淡的笑意，"太医署改组为医正院，掌天下医政、医典、医训。
总医监之位，暂由李琳担任。"
殿内响起抽气声。
徐广的几个亲信太医瘫坐在地，其中最年轻的那个甚至哭出了声——他们方才还盼着新官上任能网开一面，如今却连太医院的牌子都要换。
李琳望着孝文帝腰间晃动的玄玉，突然想起昨夜他说的话："朕要的不是另一个徐广，是能把医道从神坛拉到人间的人。"
退朝的鸣鞭声在殿外炸响时，李琳的官靴己经踩在宫门前的青石板上。
她仰头望着头顶的金瓦，阳光透过檐角的鸱吻落在脸上，烫得她眯起眼——这是近三个月来，她第一次觉得呼吸顺畅。
"李医正。"
玄探的声音从侧门传来。
他抱着个半人高的檀木匣，匣身还沾着徐府查抄时的尘土："徐广的卷宗，还有太医院近十年的药方底册。
陛下说，明日卯时前要过目。"
李琳接过木匣，指尖触到匣盖上未擦净的朱砂痕迹。
她刚要开口，余光突然瞥见街角的红影——阿史那·火罗站在卖胡饼的摊子前，正把一枚铜钱拍在老妇手里。
那枚铜钱落地时滚了两滚，李琳看清了背面的纹饰：是祆教的拜火图腾。
她下意识要追，却被玄探拦住："火罗祭司的马车停在西市，方才臣见她上了车。"他压低声音，"不过...她临走前往地上丢了样东西。"
李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青石板缝隙里卡着半枚青铜碎片，边缘还带着新鲜的刮痕——正是火罗方才攥着的祭牌。
她蹲下身捡起，碎片内侧刻着一行粟特文，歪歪扭扭像仓促刻就："火起时，神会记住背叛者。"
"收着。"李琳将碎片塞进袖中，木匣的重量突然变得沉了几分，"明日整理卷宗时，把徐广与祆教商队的交易记录单独分出来。"
玄探点头退下。
李琳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墙后，转身看向宫门前的长街。
卖胡饼的老妇正把热乎的饼塞进孩童手里，几个鲜卑少年骑着马从街心跑过，马背上的银鞍在阳光下闪着碎光。
风卷着胡笳声从平城北面的草原吹来，混着药香、奶香、烤肉香，在她鼻尖织成一张复杂的网。
她摸了摸腰间新挂的医正院令牌，突然想起火罗临走前的笑意。
那笑意像根细针，扎在她因胜利而松懈的神经上——徐广倒了，可丹炉里的汞毒能烧尽，祆教经卷里的执念能烧尽吗？
那些跪在殿外骂她"汉女弄权"的胡臣，那些躲在屏风后抹泪的汉家妇，他们的病，真的能靠医正院的牌子治好吗？
宫门口的铜漏滴了第九声时，李琳抱着木匣往医正院走去。
匣中卷宗在走动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注视着她。
她知道，今夜整理这些卷宗时，定会翻出更多与祆教相关的线索——或许是某张药方里多写的一味"神赐石"，或许是某笔账册里没头没尾的"火祭用度"。
而这些线索，终将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变成刺向她咽喉的刀。
但那又如何？
李琳望着前方医正院新挂的匾额，晨露还未从"医正院"三个鎏金大字上蒸发。
她想起守卫甲呕吐时眼里的求生欲，想起赵医正被抬走时攥紧她衣角的手。
风掀起她的广袖，袖中半枚祭牌硌着她的手腕，像在提醒她：有些毒，要用更烈的药来解；有些火，要等它烧尽了灰烬，才能看见新的萌芽。
而她要做的，不过是在这灰烬里，埋下第一粒种子。
